本报记者陈灿杰实习生黄佳亮李坤仪
本该在山西某国企工厂照常上班的蒋瑞阳,有一天突然被叫到办公室。还没进门,七八个便衣警察就把他围住了。然后,22岁那年,他被戴上了手铐——毒品走私。在同事的注视下,他走出车间,配合警方回家搜查物证。
2021年9月2日,警察打开了他所有的抽屉,翻遍了阿德拉和利他林。在此之前,蒋瑞阳从海外网购了这两种药物,用于治疗注意力缺陷障碍(俗称多动症,以下简称“多动症”),但他并不知道其中所含的丙啶和哌甲酯都在国家禁毒办的管制范围内。
利他主义,图片来自网络。
“正常人谁知道买药就买成毒药了?”蒋瑞阳说,在出示了诊断书,进行了多次药检后,他仍在取保候审,在是否坐牢的不确定性煎熬中等待审判结果。
对此,专门从事毒品犯罪的何律师表示,近年来,涉及麻醉精神药品的涉毒案件逐渐增多。在他办理的案件中,AHHD药物占了近一半,但各地法院对其医疗属性仍缺乏相关认识,法律适用仍存在一些模糊地带。
在相关案例的背后,多动症患者求医问药的问题,甚至药品地下交易的乱象逐渐显现。北京高新医院戒毒科主任杰夫强调,滥用利他林极易上瘾,治疗难度远超毒品。
“毒”药
取保候审期间,蒋瑞阳在社交账号上发帖,称涉毒事件是“无奈所迫,鬼迷心窍”。
蒋瑞阳说,他从小就很难集中注意力,保持冷静。2018年11月,他刚入职的时候,生产线上的机器坏了,同事大喊“快跑!”那一刻,他的思绪飘然而去,甚至没有太多的恐惧。“我的大脑接收了太多其他信息。”他一放弃跑步,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侥幸逃脱。
后来他在网上了解到,自己的症状与多动症高度相关,但山西两家有诊疗资质的医院都不接受成人医疗,只好去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在那里可以接受医疗。到达当天,报名已满。他坐在医院门口,在寒风中呆了一夜,想着明天一早就可以排队。结果网上订票已经抢空个名额了,他只好从黄牛手里买票。
确诊后,他得到了特别的重视,与利他林相比,两种药物的有效成分都是中枢神经兴奋剂哌甲酯,但国产利他林已于2009年停产。北京高新医院解毒科主任杰夫说,利他林是哌甲酯的速释药,起效快,但作用时间短。患者需要一天服用几次,依从性差。而且因为容易“冲昏头脑”,所以所谓的快感是会上瘾的。随着生产技术的提高,利他林被一种缓释药物所取代,在国内每天只服用一次。
即便如此,重点仍是一类精神药品,即“红处方”药品,其批发、零售和处方权都受到严格控制,医生每次只能开出15天的剂量。
“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蒋瑞阳解释说,一月两个跨省处方,1140元,加上请假、往返路费、住宿费,花了近3000元,而他一个月的收入不到6000元。因此,他选择在值班或学习等必要时间服药。他还强调,服药后有很多副作用,如食欲不振、晚上睡觉时心慌、便秘难忍等。
蒋瑞阳回忆,2019年3月,他在社交平台上看到美版利他林的购买信息,换算成人民币一个月1000元左右。他认为利他林的药效期比较灵活,可以保证自己几个小时的浓度,于是按照卖家的要求,通过海外邮件下单。
纸媒记者发现,社交平台上仍有不少卖药的帖子。
两个月后,他又陆续买了150片利他林和10多片阿德拉。“听说效果这么好,就想试试。”当他收到阿德拉时,药被塞在棉花罐子里,这使他起了疑心。他用手机查关键词,首页是禁毒新闻,说它的作用机理和甲基苯丙胺一样,“我吓得直接扔了。”当时他隐约觉得自己犯法了,就不买药了。
但是,他没有逃过警方的调查。即使他已经吃完了那些药,他和卖家的联系、交易、邮寄信息都留下了痕迹。蒋瑞阳后来从办案人员那里得知,这次抓捕类似于一次“清剿行动”,其中“一多半是学生”。
何郭明律师表示,在他接触的多动症涉毒案件当事人中,也有相关特征:年轻,一般在20-30岁之间;高学历,“高手多”;除了少数买药减肥的人,一般都有精神障碍,比如抑郁、失眠等。大多数案件发生在沿海城市,主要通过网上交易和邮件传递。
对于近年来相关案件增多的原因,何解释说,新冠肺炎疫情后,人流、物流管控收紧,金三角生产的海洛因、甲基苯丙胺等传统毒品减少流入中国,部分吸毒人员转向新精神活性物质:第三代毒品,由管制毒品的化学结构改造而成,具有麻醉、兴奋或致幻作用——其作用机理与上述毒品类似。
何在与侦查人员的多次沟通中了解到,为了遏制第三代毒品的蔓延,“公安局有文件规定,要求各地侦查机关严厉打击这种精神药品的销售和走私。”如果蒋瑞阳最终被判有罪,检方将计算他购买的毒品的总有效成分,按照与海洛因的换算比例进行换算,然后按照海洛因量刑标准进行量刑。何说,对于这类人员,检方的量刑意见通常是2-3年。
此前,何曾对我国麻醉精神药品涉毒案件进行过分析。他举例说,一些药品代理商通过海外渠道卖给国内患者。长期出售,涉及数量大、次数多、金额大,甚至可能面临7年的刑罚。
模糊
在被警察带走,连续两天在厂里消失后,蒋瑞阳在同事的造谣中成了瘾君子。他说领导很宽容,没有开除他,但是如果被追究刑事责任,或者太难听了,基本都要主动离职。
事实上,他已经被警方认定为吸毒人员,需要定期到社区报到进行毒品检测。他的档案也被纳入国家网络动态管理系统。如果他用身份证,会随时触发报警,被带去做毒品检测。蒋瑞阳回忆,他之前两次乘坐航班,一次被安检带走,脱下衣服,拔掉鞋带仔细调查;还有一次,他被直接带到警察那里做尿检,“社会死亡成分比较高”。
何认为,购买药品属于“涉毒”,档案被纳入动态管理系统,不仅意味着以后生活的不便,也侵犯了当事人的尊严。他说,通常情况下,三年不吸毒就可以解除管理。但由于权限由省级公安机关解除,当事人一级网上申报难度很大。“一旦被认定吸毒,可能一辈子都要面对这样的遭遇。”
但对于江瑞阳来说,现在更迫切的是确认他是否会因为毒品走私入狱。他说,他曾多次向警方和检方询问审判的进展,但仍未得到确切日期。
记者从他的病友那里了解到,蒋瑞阳在病友群里提过这件事。有人认为最好的结果是警方因为江瑞阳有诊断证明而撤销案件,但“仍有部分案件的患者被判缓刑”。
麻醉精神药品涉毒案件法律适用仍存在模糊地带。例如,在2015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全国法院毒品犯罪审判工作座谈会纪要》(以下简称《纪要》)中,仅规定非法销售麻醉性精神药品应当按照毒品和毒品的性质分两地认定。
在实际案例中,成人ADHD的低流行性增加了向调查者解释药物属性的难度。何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判罚结果”
但在目前成人多动症诊疗不完善的情况下,他接触的当事人绝大多数没有诊断证明,大多是通过网络信息进行自我诊断,然后联合一些患者从药商那里买药。“这种情况可以说是一种正常类型的案件。”他说,没有经过确认的记录,不代表可以认定为涉嫌毒品犯罪。可以收集被告人与他人关于戒毒的聊天记录、相关疾病的浏览记录等证明信息。
“新型毒品、麻醉药品日益泛滥,国家应该加以遏制,但这并不意味着刑法的边界可以任意扩大。”何建议两高出台司法解释,对此类案件做出明文规定。明确区分举证责任,向全国法院介绍相关指导性案例。
在北医高新医院戒毒科主任杰夫接触的案例中,网购阿德拉、利他林等药品,经常买到假药。其中,不少卖家以冰毒、摇头丸等毒品替代毒品,极易涉嫌走私毒品。这些毒品不断被毒贩包装成“聪明药”。在他接触的200多名利他林成瘾者中,很多人受此诱惑,抱着提高学习和工作效率的想法在网上购买毒品,但最终都成了瘾君子。
同时,他补充道,正常人服用利他林会导致多巴胺分泌过多,浓度升高。如果滥用,容易成瘾,导致胃肠道、肝、肾、心脏的损害,容易出现抑郁、幻觉等精神问题。而且利他林等药物滥用成瘾后,治疗难度远大于药物成瘾:黑市上很多毒品都是国产的,纯度不高,但毒品就不一样了,价格比毒品便宜很多,但制作更精良,纯度高,作用时间长。他认为,如果这些药品缺乏监管,流向市场,危害会更大。
受限
在成都一家通信公司担任项目经理的张建辉也将被指控涉毒。他自学了多动症的资料后得知,多动症有很强的遗传性,就连正在上小学、成绩不好的女儿也患上了这种病。2018年底,两人去了成都市儿童医院,女儿却没有确诊。他没有放弃。他通过巴基斯坦的一个中国医生一次性买了10盒利他林,让朋友带回家。
张剑辉与毒贩聊天截图。受访者供图
张剑辉说,“单靠药物改变命运不一定有用,但至少有一次机会。”但是她女儿连续服药一个月,剂量从半个加到了全个。她写作业还是慢吞吞的,但是饭量减少了一半,情绪也变得低落。张建辉怀疑药是假的,自己前后试了几次。一次两片,吞咽口服还是不行。最后,他放弃了继续服药的想法。
药商向张剑辉出示的价目表,以及受访者提供的图片。
“没有诊断,就没有治疗。”同济大学附属同济医院精神科主任、参与《中国注意缺陷多动障碍防治指南》第一版和第二版的教授郑路说,自己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患者”,为了开药看病。他说正常人服用多动症药物并不能提高注意力,也没有必要。就像健康人吃了抗抑郁药,也不能改善心情。
同时,他强调,包括成人多动症在内的所有精神障碍的药物治疗仍是主流,但必须根据诊断和复查诊断规范用药。通过上面例子中的网购用药,“纯属无知。”
然而,在用药乱象的背后,我国多动症诊疗的“区别对待”也需要引起重视。郑路说,多动症在儿童和青少年中非常常见,它是儿童和青少年精神障碍中最重要的诊断和治疗单位。专注于全球分行业调查的咨询公司QYResearch在2020年发布的多动症市场调查中表示,中国是多动症药物市场增长最快的地区之一。
但是,到目前为止,国内还没有专门针对成人多动症的疾病诊疗门诊。郑路说,中国成年人多动症的患病率为2.8%,据估计,其中只有不到5%的人得到了治疗。郑路补充说,社会对多动症的认知大多局限于儿童和青少年。“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医生的认知还是不足。”此外,成人ADHD共病较为常见,即常伴有焦虑、抑郁、睡眠障碍、双相情感障碍和物质使用障碍,这“容易被忽视,往往导致漏诊或误诊。”
目前,郑路正在努力在中国建立一个成人多动症诊所。正因如此,他和他的团队需要建立一套严格规范的诊断机制:规范多动症的筛查和检测工具,每一个病例都需要两位或两位以上的专家共同诊断和确诊。从去年12月开始,他就开始做准备了。在此期间,团队最关心的不是医疗问题,而是如何避免处方药被转卖等法律问题。
他表示,迫切需要多部门共同努力,制定相关的医疗和法律程序,尤其是药监和公安部门。“我们谨慎再谨慎,也不敢越过这样的红线。”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蒋瑞阳、张建辉为化名。第六声记者倪丹丹对本文亦有贡献。)
编辑:彭伟图片编辑:史佳慧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