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委实记不清星期六(四天前) 我对多罗西· B 夫人的评价。 确切地说那天发生的是这么回事: 大家正好在谈论她, 我也直率地说我觉得她缺少魅力, 也不风趣。 我想她的年龄在二十二、 三岁之间吧。 除此之外, 有关她的情况我所知甚少当我想起她时, 没有任何栩栩如生的回忆出现在我的凝思中,映入我眼帘的唯有她姓名的字母。星期六我睡得相当早。 然而到了两点左右, 风刮得紧了,我不得不起床把一扇没拴住的百叶窗关好, 是它把我吵醒的。我稍稍回顾才睡着的那一小段时间; 驱走了疲劳, 没有不适,没有梦, 我很欣喜。 我刚刚重新躺下, 便又马上入睡。 过了一段难以估摸的时间, 我渐渐地醒来, 确切地说是渐渐醒在一个梦的世界里。 起初, 我无以区分这个梦幻世界与平时睡醒后才感觉到的真实世界, 这个梦幻世界是那么的清晰。 我躺在特鲁维尔的海滩上休息, 这海滩同时又成了一个陌生的花园里的吊床, 一个女人脉脉含情地看着我。
她便是多罗西· B 夫人。 比起早晨我醒来认出了自己的卧房时, 我并未感到更为惊讶。 不过, 那时我对梦中的同伴那神奇的魅力已没有更多的感受, 她的出现曾激起过我的对其肉体和心灵的强烈渴慕也减弱了。 当时, 我俩神情狡黠地对视着, 正在创造一个幸福和荣誉的奇迹, 对此, 我们心照不宣, 她是这个奇迹的同谋, 我对她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可她却对我说:“ 真傻, 谢我干什么, 难道你没为我做同样的事吗?”这一感觉(实实在在的) , 即我也为她做了同样的事, 使我如痴如醉, 仿佛这象征看最亲密的结合。 她用手指做了个神秘的示意, 并微笑着。 我好像已经和她融为一体, 明白她的意思: “ 你所有的敌人、 所有的痛苦、 所有的遗憾、 所有的怯懦不是烟消云散了吗?” 我尚未开口, 她却听见我在回答:她轻而易举地成了胜利者, 摧毁了一切, 痛痛快快地吸引住了我痛苦的身心。
她挨近我, 双手抚摩着我的脖子, 慢慢地撩起我的髭须, 然后对我说: “ 现在我们去和其他人接触, 让我们走进生活吧。” 我心花怒放, 精神抖擞地去履行这幸福的约会。 她要送我一朵花, 于是便从酥胸中央取出一朵黄里透红、 羞闭着的玫瑰, 将它插在我的衣服扣眼里。 刹那间, 我为一种新滋长的快感所陶醉。 这朵插在我衣服扣眼里的玫瑰开始发出爱的芬芳、 那香气直扑我的鼻孔。 我发现我这种不为己知的兴奋扰乱了多罗西的神思。 正当她的眼皮 (我为神奇的意识所支配, 竟能感觉到她身上的东西, 我肯定) 微微痉挛, 泪水将夺眶而出之际, 我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眼泪。 这是她的眼泪, 我可以这么说。 她靠近了我, 仰起的头挨着我的脸颊, 我能凝视着她脸庞, 尽情享受那神奇的恩泽和迷人的活力。 她从鲜润含笑的嘴中伸出舌头舔去我眼角的泪水。
继而, 随着她嘴唇发出的轻咂声, 她将眼泪咽了下去, 我感到仿佛有一个陌生但更亲热、 更撩人的吻直接印在我脸上, 我猛然醒来, 认出了自己的卧房, 就像临近地区暴风雨中紧跟在闪电之后的一声雷鸣, 与其说是令人眩晕的幸福回忆接踵而至, 不如说它已和确实得让人震惊的虚幻和荒谬化为一体。不管我怎样苦苦思索, 多罗西· B 夫人对我来说已不再是前一天的那个女人了。 我和她的几次接触所留在我记忆中的淡淡的痕迹几乎被抹去, 就像汹涌的海潮退却后留下的陌生痕迹。 我急不可耐地想再看到她, 我出于本能想给她写信, 但又犹豫不决, 聊天时若提到她的名字, 便会使我战栗, 使我想起那天晚上之前她那并不出众的容貌—— 和上流社会任何一个平庸的女人一样, 对我来说是无足轻重的—— 却比那些最高贵的太太或最使我兴奋的际遇具有更大的、 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我不该主动去看她, 而若为另一个“ 她” , 我会奉献出一切。
每一个时辰都在一点一点冲淡在我的叙述里已经走样的这个梦的回忆。 它越来越模糊, 好比你坐在桌旁想继续看你的书, 无奈天色渐暗, 光线不够—— 夜幕开始降临。 为了再作点回忆, 我不得不让自己的思绪稍息片刻, 就象在昏暗的光线下阅读, 你想再看几个字得先闭一下眼睛。 该抹去的都已抹去, 尚存的还有纷乱的思绪, 那是回忆的航迹上的泡沫或是它那芬芳留下的快感。 然而, 这种纷乱的思绪会自行消失, 见到B 夫人, 我不再会激动。 何必去对她说那些不为她所知的事呢?唉! 爱情就像这梦一般, 带着同一种变颜改容的神秘力量在我心中逝去。 同样, 知我所爱, 但没有出现于我梦中的诸君, 请不要给我什么劝慰, 你们是无法理解我的。
湖 边 邂 逅
昨天, 在去布瓦林荫大道赴晚宴之前, 我接到了她的一封毫无热情的来信—— 复一星期前一封绝望的信—— 说她恐怕无法在临行之前和我道别了。 而我也冷冰冰的回信说这样也好, 并祝她度过一个愉快的夏天。 随后, 我穿好礼服, 驾着敞篷汽车, 横穿布瓦地区。 我极其悲伤, 但很平静。 我的主意已定, 决定忘却这一切: 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当汽车驶入湖边的林荫道时, 我发现距离林荫道五十米处的环湖小径的一头, 有个女人在踽踽独行, 她走得很慢。 起初, 我没看出她是谁。 她朝我挥手致意, 我认出来了—— 尽管我们之间相隔这些距离—— 是她! 我缓缓地向她点头。 她继续看着我, 似乎想让我停车带她一块走。 我没作出丝毫反应, 但顿时觉得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袭上我的心头, 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早就猜着了, ” 我对自己大声说, “ 她是故意装作冷漠的, 为了某种我不知道的原因。 她爱我, 亲爱的!” 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并觉得自己的判断绝对可靠。
我浑身发软,忍不住啜泣起来。 汽车驶近阿尔姆农维尔城堡, 我擦去眼泪,眼前却浮现出她的手所做的温柔的示意, 好像也是为了擦干我眼中的泪水, 还有她那含情脉脉的询问的目光, 它在请求和我同行。我来到了喜气洋洋的晚宴上。 我的幸福所表现出来的欢快、 感激、 真挚和友善的心情在每一个人面前流露无遗。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当中有哪一只手—— 一只小巧的手—— 向我挥动过。 这一感觉燃起了我心中每个人都看得到其光焰的欢乐之火, 使我的幸福更具有秘密的快感。 大家只等着T 太太了……不一会儿她来了。 她是我所相识的女人中最微不足道的, 尽管她确实有点姿色, 却是个最令人讨厌的女人。 然而我太幸福了, 我能宽容任何人的缺点和劣迹。 我面带热情的微笑向她走去。“ 您刚才可不太客气。” 她说。“ 刚才?” 我惊奇地说, “ 刚才我可没看见您呀!” “ 怎么!您没认出我? 不错, 您离我很远; 我沿着湖边步行, 您驾车傲气十足地从那儿经过。 我举手招呼您, 我真想搭车和您一块走, 这样就不会晚到了。”
“ 怎么, 刚才是您!” 我喊道, 继而, 我伤心地重复了好几遍: “ 哦! 实在对不起, 我请您原谅!”“ 瞧他一副难受的样子! 我谨向您致意, 夏洛特, ” 女主人说, “ 既然您现在和她呆在一起了, 您得感到宽慰才是啊。”我沮丧之极, 我所有的幸福已被粉碎。可最使我害怕的是那一阵子欣喜若狂的感觉我确实有过。 那位并不爱我的人充满深情的模样, 甚至在我明白了自己的谬误之后, 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才使我改变了对她原有的印象。 我试图同她言归于好, 我无法把她很快地忘记。 陷入苦恼的时候, 我常常努力使自己相信那就是她的手, 就像一开始我“ 感到” 就是她一样。 我闭上眼睛, 为的是再一次看到她那双向我招呼的小巧的手, 它们本会抹去我的泪花, 给我的额头带来清凉。 她在湖边缓缓举起戴着手套的小巧的双手, 那是安宁、 爱情和言归于好的脆弱的象征, 而她那忧愁、询问的目光似乎在请求我捎她同行。
宛 如 月 光
夜幕早已降临, 我朝我的房间走去。 此刻, 我沉浸在黑暗中, 再也看不见天空, 田野, 看不见大海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我感到不安。 然而, 当我推开门, 却发现室内一片光亮,仿佛沐浴着落日余晖。 透过窗子, 我看到房舍、 田野和大海,更确切地说, 我好像“ 在梦里重见了” 它们。 与其说温柔的明月向我展示了这些景物, 不如说是它把这一切在我心中唤醒。 微白的月光泻在这些景物上, 并未驱散越来越浓像是随意蒙在它们的轮廓上的夜色。 我久久伫立, 在庭院里寻觅纷纭诸事的沉默、 模糊、 欣喜和愁惨的回忆。 白天, 这纷纭的诸事用它们的呼叫、 声响或喧嚣曾给我以快乐或痛苦。爱情已经泯灭, 开始忘却之际, 我感到恐惧; 但一旦平静, 只略微有些忧伤。 我所有逝去了的幸福和业已愈合的悲伤宛如这月光一般, 近在咫尺而又遥远模糊, 它们凝视着我,沉默不语。 它们的缄默激起了我的柔情, 而它们的远离和微茫的淡影又使我沉醉于凄愁和诗意中。 我无法停止凝望这内心里渗出的月光。
月 光 奏 鸣 曲
对父亲的依恋、 皮娅的冷漠、 我的敌手的顽强, 有关这一切的回忆和顾虑给我带来的疲惫比起旅途劳累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天陪伴我的阿森塔跟我不大熟悉, 可是她的歌声,她对我的那份柔情, 她美丽的红、 白、 棕色混杂的肤色, 那在阵阵海风中持久不散的幽香, 她帽子上的羽毛以及她脖颈上的珍珠却化解了我的疲劳。 晚上九点左右, 我感到精疲力竭, 我请她乘车回家, 让我留在野外稍事休息。 她表示同意后, 就离我而去。 我们离翁弗勒仅有咫尺之遥; 那里的地势得天独厚, 背倚一堵山墙, 入口处在林荫道旁有两行挡风的参天大树, 空气中透出丝丝甜味。 我躺在草地上, 面向阴沉的天空。 我听见身后大海的涛声在轻轻摇荡。 黑暗中我看不清大海, 我立即昏昏欲睡。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在我面前, 夕阳映照着远方的沙滩和大海。 夜幕降临了, 这里的夕阳、 黄昏与所有地方的夕阳、黄昏好像没有区别。
这时, 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 我想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只觉得天色昏暗, 尽管印象中光线又强又亮, 这夕阳异常苍白, 亮而无光, 奇迹般地照亮了黑沉沉的沙滩, 我好不容易才辨认出一只贝壳。 这个梦幻中的特殊黄昏宛若极地的沙滩上病态而又退色的夕阳。 我的忧郁顿时烟消云散, 父亲的决定、 皮娅的情感、 我的敌人的欺诈犹如一种出自天性而又无关痛痒的需要仍然萦绕着我却无法将我压垮。 昏暗与灿烂的矛盾、 魔法般地中止了我的痛楚的奇迹并没有让我产生任何疑虑和恐惧, 然而我却被包围、 沉浸和淹没在逐渐增长的柔情之中, 这种愈演愈烈、 愉快美妙的情感最终将我唤醒。 我睁开双眼, 那辉煌而又暗淡的梦依然在我身边展现。 我瞌睡时倚靠的那堵墙十分明亮, 墙上常春藤长长的阴影轮廓分明, 仿佛那是在下午四点。 一株荷兰杨树的树叶在一阵难以觉察的微风中翻动、 闪烁。
海面上波浪和白帆依稀可见, 天清气朗, 月亮冉冉升起; 浮云不时从月亮前掠过, 染上深深浅浅的蓝色, 苍白得就像蛇发女怪梅杜莎的寒霜或蛋白石的核心。 然而我的眼睛却根本无法捕捉遍地的光明。 在幻景中闪亮的黑暗仍在草地上持续, 树林、 沟渠一团漆黑。 突然间, 一阵轻微的声音犹如焦虑缓缓醒来, 迅速壮大, 越过整个树林。 那是微风揉搓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我听见一阵阵微风波涛般地在整个夜深人静的暗夜翻卷。 随后这声音逐渐减低直至消失。 我面前夹在两行浓荫覆盖的橡树之间的狭小草坪中似乎流淌着一条光亮之河, 两边是阴影的堤岸。 月光召唤着被黑夜淹没的岗哨、 树叶和船帆却并不唤醒它们。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 月光仅仅映照出它们外表的模糊身影, 让人无法辨认它们的轮廓, 而白天看起来分明实在的这些轮廓则以它们确切的形状和永远平庸的氛围压迫我。 缺少门扉的房屋、 几乎没有枝杈没有树叶的树木、 无帜的船犹如沉浸在暗夜中酣睡的树木离奇飘忽而又明媚的梦,那不是一种残酷得不能否认、 单调得千篇一律的现实。 树林陷入深深的酣睡之中, 让人感受到月亮正利用树林的沉睡不动声色地在天空和大海中举行这个暗淡而又甜蜜的节日盛典。
我的忧伤烟消云散。 我听到父亲对我的训斥, 皮娅对我的嘲讽, 我的敌人策划的阴谋, 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不真切。 唯一的现实就存在于这种不现实的光亮之中, 我微笑着乞讨这种现实。 我不明白究竟是哪种神秘的相似性把我的痛苦与树林、 天空以及大海欢庆的盛大秘密连接在一起, 然而我却感觉到它们高声说出的解释、 安慰和道歉。 我的智慧有没有触及这个秘密无关紧要, 因为我的心灵分明听到了这种声音。 我在深夜里以它的名义呼唤我的圣母, 我的忧伤从月亮中认出它那不朽的姐妹, 月光照亮了黑夜中变形的痛苦和我的心, 驱散了乌云, 消除了忧愁。
我听到脚步声。 阿森塔朝我走来, 宽松的深色大衣上露出了她白皙的脸, 她略微压低嗓音对我说:“ 我的兄弟已经睡觉, 我怕您着凉就回来了。” 我走近她, 我在颤抖。 她把我揽在她的大衣里, 一只手拉着大衣下摆绕过我的脖颈。 我们在昏暗的树林底下走了几步。 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前面发亮, 我来不及退避, 往旁边一闪, 好像我们绊到了一段树桩上, 那障碍物就隐藏在我们脚下。 我们在月光中行走, 我把她的头凑近我的头。 她微微一笑, 我流下眼泪。 我看见她也在哭。 我们明白, 哭泣的是月亮, 它把自己的忧伤融入我们的忧伤。 月光令人心碎, 它甜蜜温馨的音符深入我们的心坎。 月光在哭泣, 就像我们。 月光不知为何而哭, 我们也几乎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 然而月光却刻骨铭心地感觉到它那温情脉脉而又不可抗拒的绝望之中蕴含着树林、 田野、 天空, 它再度映照着大海, 而我的心终于看清了它的心。
圣体存在
我们在恩加丁一个偏僻的村落彼此相爱。 恩加丁这个词含有双份的美妙: 德语铿锵的梦消融在意大利语的甜美音节之中。 恩加丁周围, 三个绿得难以形容的湖泊环抱着杉树的森林, 天涯尽头是冰川和山峰。 傍晚, 各种景色使光线更加柔和。 我们怎能忘记午后六点在锡尔斯—玛丽亚湖畔的散步? 黑压压的落叶松与皑皑白雪连成一片, 把它们绿得赏心悦目而又闪闪发亮的树枝伸向几近谈紫的浅蓝色湖水之中。一天傍晚, 我们格外走运, 夕阳在水面上变幻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在我们的心灵中折射出各种快感。 突然间我们挪动了一下, 看到一只小小的红蝴蝶, 继而是两只、 五只红蝴蝶, 飞离我们岸边的花丛, 在湖泊上空飞舞。 很快, 它们就像触摸不到的红色尘埃, 抵达对岸的花丛, 然后再飞回来, 悄悄地重新开始冒险的穿梭, 有时则试探性地停留在湖泊上空。 这条五光十色的湖泊恰似一朵枯萎凋谢的硕大花朵。
这就够了,我们的眼里充满泪花。 这些穿越湖泊的小小蝴蝶是在我们的心灵上飞来飞去, 犹如一支快乐的琴弓。 面对如此之多的美色, 我们满怀激情的灵魂备受感动。 蝴蝶掠过水面, 动作轻捷地飞舞翩跹, 轻轻地抚摸着我们的眼睛和我们的心, 红红的小翅膀每扇一下都会让我们难以自持。 看着它们从河对岸飞回来, 在水面上漫步, 自由自在地嬉戏, 我们的心中回荡着一种美妙的和弦: 它们缓缓地飞回来时变幻出千百种随心所欲、 弯弯绕绕的姿势使原来的和弦更加丰富多彩, 谱写出一曲令人心旷神怡的旋律。 我们的灵魂从它们无声无息的飞翔中听到一种妩媚逍遥的音乐; 而湖泊、 森林、 天空、 我们的生活构成的柔美紧凑的和弦带着一种让我们热泪盈眶而又妙不可言的魔力为这音乐伴奏。我从未跟你说过话, 而且你今年一直远离我。 可我们却在恩加丁相爱! 我永远不会厌倦你, 永远不会让你留在屋里。你陪伴我一起散步, 与我同桌吃饭, 睡在我的床上, 在我的心里梦幻。
一天—— 也许因为这是一种可靠的本能, 神秘的信使难道没有提醒你注意这些与你水乳交融、 你体验过、 而且确确实实体验过的孩子气, 因为你在我身上是一种“ 圣体存在” ? —— 当有人对我们说出阿尔卑格林这个字眼时(我们俩谁都没有看见过意大利) , 我们感到迷惑: “ 从那里一直可以看到意大利。” 我们动身前往阿尔卑格林, 想象着山峰前开阔的风景区与意大利交界的地方, 真实而又严峻的景色突然消失, 一处湛蓝的山谷展现在梦境深处。 一路上, 我们心想,一条边界线无法改变土地, 即使有所改变, 这难以觉察的变化也不是我们一下子能够发现的。 我们有点失望, 却又为刚才如此孩子气而好笑。然而到了山顶, 我们眼花缭乱。 我们稚气的想象化为现实展现在我们眼前。 冰川在我们身边闪闪发光; 激流在我们脚下勾勒出一个深绿色的恩加丁荒野。 接着是一座有点神秘的山丘; 淡紫色的斜坡后面时隐时现地露出一块真正的蓝色地域, 一条闪闪发亮、 通往意大利的道路。 就连地名也变了样, 立即与这气象一新的美妙景色协调起来。 人们向我们指出波斯基亚沃湖、 维罗纳峰、 维奥拉河谷。 接着我们来到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 那里满目荒凉, 肯定让人无法接受、 认识和征服, 这就足以把在此相爱的快感推向极限。
于是, 我真切地从内心深处感到实实在在的你不在我身边的悲哀, 而不是悔疚的外衣底下我现实的欲望。 我往下走了几步, 来到游客刚才眺望的那个很高的地方。 偏僻的客栈里有一本小册子, 里面有游人的签名。 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旁边的字母组合影射你的名字, 因为我无法不在现实中把你的精神面貌具体化。 把点点滴滴的你写进这本小册子似乎减轻了你缠绕不休、 窒息我灵魂的那种重负。 继而, 我又渴望有一天能够把你带来看看这行字, 随后, 你再跟我一起往高处攀登, 以此酬谢我所有的悲哀。 用不着我开口, 你就会明白一切, 确切地说你会回想起一切。 登山时你轻松自然、 略微倚靠在我的身上, 为的是更好的让我感受到这一次你就在我的身边, 而我却从你留有东方烟卷的幽幽清香的嘴唇中发现了彻底的遗忘。 我们大声地说着一些疯疯癫癫的话, 拼命叫喊, 远处的任何人都听不见我们的喊叫; 高山上低矮的野草孤独地在微风中颤抖。 攀登使你放慢脚步, 微微喘息。 为了感受你的喘息, 我的脸凑近你的脸: 我们都疯了。 我们还要来这里: 一个白色的湖泊紧挨着一个黑色的湖泊, 好像一颗白珍珠紧挨着一颗黑珍珠, 十分美妙。 但愿我们在恩加丁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彼此相爱! 我们只让山里的向导接近我们, 这些人如此高大, 眼睛里流露出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东西, 就好像是一方截然不同的“ 水域” 。 然而我不再牵挂你。 厌腻已经赶在占有之前到来。 柏拉图式的爱情本身也有厌腻的时候。 我再也不想带你来这个地方了, 不知为什么。 即使明白又怎样, 你却怀着如此感人的忠诚牵记着我。 你的目光, 为我留住了一分娇媚, 使我突然回想起这些奇异而又温馨的德语和意大利语名词: 锡尔斯—— 玛丽亚、 席尔瓦普拉纳、 克雷斯塔尔塔、萨马登、 切莱里纳、 尤利尔、 维奥拉河谷。
马塞尔· 普鲁斯特(1871 ~1922) , 20 世纪法国小说家。 使其名闻世界的作品是分为七部的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