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乐康大桥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
"这是广州最受欢迎的桥."新来的蒋小河站在乐康桥上,领她入行的大姐边走边告诉她。然而,她却半信半疑:这么大的广州,“最受欢迎”的桥不是那些跨珠江的桥,而是这座只有两车道宽、十几米长的不起眼的桥。
然而,就像每一个刚从湖北老家来到乐康村的老乡一样,不到半天的时间,蒋小河就真的认同了这种说法。
这就是广州著名的“服装村”。在城中村老旧的握手楼之间,大街小巷蜿蜒曲折,大大小小的服装厂遍布其中,五颜六色的招牌,散落的电线。狭窄的街道挤满了人。电动车和破旧的货车拉着货物急促地鸣着喇叭,艰难地穿过人群。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载着数米垃圾的三轮车进口进去。他们负责运送这里每天产生的几十吨垃圾。城中村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维持秩序的城管只好手拉手把人群驱赶到两边。尖锐的“嘟嘟”声过后,他们手中的扩音器循环播放:“招聘靠两边,不要挡在路中间!招聘要靠双方,不要夹在中间!”
服装村的主要道路被封锁了。文中图片均为雷书。
载着数米垃圾的三轮车,负责运送每天产生的几十吨生产垃圾。
乐康村,东邻鹭江村,西邻五凤村,曾在广州服装界赫赫有名。目前,国内一半以上的低端服装仍在这里生产。在这里,我们见证了改革开放后第一代、第二代农民工是如何艰辛奋斗,诞生了许多不劳而获的创业神话。最近在这里备受关注的是蒋晓荷在她眼前看到的奇观,足以让她这样的外地人大吃一惊——在从乐康大桥向东延伸近两公里的道路两旁,服装厂的老板们排着密密麻麻的队等待工人们挑选,而工人们则来来回回,讨价还价,反复权衡。
近一个月来,这一招聘场景在各短视频平台广泛传播,“广州服装厂每天发700元工资,却招不到月薪万元的工人”的消息登上了微博热搜。
然而,或许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明白,奇观的背后,不仅有广州乃至珠三角服装行业的兴衰,更有传统制造业在行业转型、旧城改造、新就业方式等多重因素影响下的竞争、选择和觉醒。
“找个工人比找个女朋友还难”“
早上7点刚过,乐康村就变得热闹起来。服装厂的老板或负责招工的工人们推开了工厂的大门,从街道深处挤到了主干道上,并肩而立。他们带着自己的样衣,t恤,毛衣,雪纺衫,牛仔裤,或者一些蕾丝和拉链...有些人会举着一个小纸板,上面写着电剪、四线、熨烫、尾巴等工作的名字。更多的人甚至省下了纸板,和来往的人三言两语就能了解对方的需求,比如每件多少钱,一共多少件,能花多少天...
站在街上排队等工人选出的老板。
熟悉的工人边走边看,不时停下来,拿起老板手里的样衣仔细研究。衣服的面料和款式,甚至几针,几组鞋带,几个口袋,都是他们要反复考虑的事情,因为这决定了做工的难度,也决定了每件衣服的时间和人力成本。每个人都在心里快速计算着一天能赚多少钱。一旦有更高收入的工作,他们很快就会转行回家。
53岁的老刘在这里站了快一个月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在地上竖起了一块显眼的红色大广告牌,斗大的“赵城”字样下写着诱人的招聘条件:“本厂占地500平方米,主要生产女式夹克。因为生产需要,我们专门招募能吃苦耐劳,有共同目标的精英加入。”其中,指导员月薪一万多元,电剪刀月薪八千多元。除此之外,车位、机尾、质检、熨烫等工人也在招,最低工资五六千元,包吃住。【/s2/】然而,即便是高薪,招聘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从正月初九到现在,已经招了两个人,可能留不住了。”老刘的脸上写满了悲伤。他的服装厂年后开工率只有60%,不能满负荷生产。“现在,工作多了,工人少了,工人有了更多的选择,老板只好求着工人。”
又是一天没有成功,老刘灿只带着一张招聘广告回家。
面临困境的不只是老刘家。恰逢节后做衣服的旺季。说到招工难,几乎每个服装厂的老板都有一肚子苦水——
“前几年,一天四五百元就能招到工人。今年日工资早就到了500多了,也没人来。”
“以前一件风衣成本最高20元,现在27元。怎么还没人做呢?”
……
工人通过样衣仔细考虑工艺难度,然后和招聘人员讨价还价。
在全国牛仔服装生产重镇的广州增城区新塘镇,招聘人员站在街头被工人挑选的场景也在上演。负责一家牛仔服装制造公司的招聘人员花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招不到一个合适的工人,拿着烟头站在街上反复抱怨:“这年头招个工人比找个女朋友还难!”
“工人在哪里?」
事实上,招聘难并不是今年的新鲜事。
广州印床服装的老板胡涛说:“当年进厂,我得请熟人介绍,交保证金,还要敬师傅的烟酒,因为那时候找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最近十年,情况完全逆转,‘人找工作’变成了‘人找工作’。”老板和工人的处境和话语权戏剧性地颠倒了。
在以“手艺活”著称的传统服装行业,“高薪”的背后是更机械化的重复性工作和长时间的工作。
从更大的范围来看,招工难似乎是目前制造业的普遍问题。国家统计局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2019年,我国跨省农民工总数比上年下降1.1%,珠三角地区农民工就业人数甚至下降了2.6%。近年来,珠三角等东部沿海地区传统制造业因为“用工荒”上演抢人大戏的新闻屡屡见诸报端。
工人在哪里?
数据显示,2019年,东部地区农民工就业减少,中西部地区农民工就业继续增加。2020年,全国农民工数量下降2.7%,本地农民工数量仅下降0.4%。
也就是说,在中国整体扶贫和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随着中西部农村和小城镇就业机会和收入的增加,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留在家乡工作创业,相比外出打工。
广州万马隆服装有限公司的老板范艳对此深有感触。她的服装品牌在广州很有名。除了番禺的工厂,她在世贸服装城和白马服装城也有自己的摊位。她说,年前,一个跟了她五年的老员工让她辞职,因为她想回家照顾孩子,但她没有留下来。很可惜,但近年来,这样的案例不在少数。
由于人手不足,许多服装厂无法满负荷生产。
此外,年龄的增加也是劳动力回流的重要原因。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9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2019年,我国农民工平均年龄已达40.8岁,50岁以上农民工占比接近25%,而16岁至30岁的年轻一代农民工占比已降至25%左右。
“老一辈的农民工老了都回家了,一些有积累的中年人宁愿回家开个小店,做点生意,好照顾附近的老人和孩子。”印床服装公司的招聘负责人彭杰说:“现在愿意到工厂工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看看这个车位,看看周围,哪里有‘90后’和‘00后’啊?”
车间里很难看到“90后”和“00后”。
“没有赢家的游戏”
在服装村,几乎每个招聘广告上都有一句话:“情侣优先,长工优先”。情侣、熟练工、长工是服装厂渴望的稳定因素,现在却成了稀缺资源。多年前,当精明的服装厂经营者注意到这一迹象时,他们把希望转向了一种更“简单粗暴”的就业方式——打零工。
在这里,几乎每个服装厂老板都尝到了打零工的甜头。刚开始的时候,只要他们开出相当于市场上长工平均日薪的工资,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应聘。兼职不仅弹性大,随需应变,还适应了服装厂紧跟市场,快速供货的节奏。而且没有合同,没有吃住,减轻了经营者的负担,所以很受欢迎。
村里的土壤培育了早期的“草根版”零工经济。大型服装厂,长工和零工的比例基本维持在1∶1。而规模较小的服装厂或家庭作坊,只有三分之一的工人是长工,其余三分之二是根据订单情况按需打杂。
乐康村家庭作坊式服装厂。
然而,近年来,随着人口红利的消失和劳动力的转移,依靠大而流动的零工维持生产的服装厂逐渐感受到了压力。
“以前零工不错,服装厂只注重短期利益,不愿意养太多长工。现在工人少了。去年一尾开到600块,没人做,泡沫太多。”胡涛说,“许多服装厂主自杀了。”
“现在工人不做便宜复杂的东西,市场全乱了。比如一件衣服,我们发7块工资,他们把头转向微信群,集体涨价到10块。如果价格低于这个,就没人做了,我们只能接受。”广州腾飞服装的老板肖恩无奈地说,“一年比一年难招,人工每天都在涨。今年的人工成本比去年至少高30%。”
服装厂经营者在承受劳动力市场带来的苦楚的同时,农民工也有自己悲喜交加的故事。
在乐康桥的西端,刘飞站在路边的屋檐下避雨。他出生于1986年。他16岁时到达广州。现在,他已经在乐康村做了十多年的制衣工人。他的工作是“四线”,也就是用四线缝纫机将服装的不同部位进行缝纫和包边。每天工作的14个小时里,他能打五六百件衣服,在四线工人中属于中上产量。此时,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原来他的前老板和他约定了两个月的工期,但是他刚工作十多天就收到老板的消息通知他第二天不用来了,还通过微信转账结算了他前一天的工资,566元。“妈的,真的是杀驴。”刘飞愤怒地咒骂着。因为被临时解雇,他不得不走上街头寻找新工作。
旁边一个中年大叔上来安慰说:“算了,这里就是这样。”大爷说,前几天赶上过年,行情好,每件t恤的缝纫成本本来在0.8元,一个服装厂的老板1.5元给他一件。大叔动作快,工作量超出老板的估计。没想到结账时,老板只是把人工费压到1元,让他拿钱走人。
傍晚时分,(左)和工人何(右)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事实上,服装村的每一个农民工都有过这些经历。在这场招聘者和农民工的博弈中,似乎没有谁是赢家。
“失落的服装村”
刘飞的损失是整个服装村的损失。但他还是说,他有幸见证了广州服装村最后的辉煌。
村里做衣服的神话始于上世纪80年代末。当时,广州市全面整治市容市貌,一些曾经在海印桥底卖羊毛的“流浪鬼”(流动摊贩)转到了中山大学南门对面。后来,那里的生意渐渐成了气候,著名的“仲达布匹市场”就此形成。
新港西路的乐康村牌坊就在中山大学对面。
靠近CUHK布匹市场的五峰村、乐康村、芦江村,因为城中村租金低,加上城管的空价格,吸引了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形成了完整的服装产业链——客户前脚在布匹市场订购面料,后脚在服装村的工厂下单,裁剪、缝纫、熨烫、印花、糊钻,有快有慢,当天就能完成。服装出厂后通过十三排、沙河等批发市场销往全国各地。
服装村依托仲达布料市场,发展了完整的服装产业链。顾客在布料市场订购布料后,可以在服装村的工厂下单。
鼎盛时期,这里有一万多家服装厂,容纳30多万外来务工人员,是广州最大的服装生产集散地之一。
肖恩还记得,“那时候,整个村子就像一座不夜城,灯火通明,机器24小时运转。每个人都在拼命挣钱。困了就睡在裁床上,听着机器在耳边运转,就像听致富经一样满足。”和很多信奉“吃了苦才算好人”的工人一样,他从最底层的一线工人做起,一路奋斗,最后拥有了自己的工厂。也是在那个时候,整个服装村的发展达到了顶峰,呈现出其他地方很难看到的繁荣景象。
然而好景不长,服装行业几次洗牌,服装村的发展逐渐出现疲态。还处于低端模仿和粗放发展阶段的服装厂,不仅面临着招工难,而且越来越高的房租和原材料成本压缩了利润空,在激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最直观的反映来自村里张贴的大大小小的“转让”广告。广告一般只标明厂区和设备的品种和数量。然而,近年来,标着“接手制作”的广告越来越多。
在村里的信息栏里,转让服装厂的广告数量与招聘数量相等。
这与广州服装行业的整体发展背道而驰。根据天眼查提供的数据,2020年,广州将新增服装相关企业3527家,年增长率为5.64%。所以,当很多人开始反思大城市低层次、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趋势时,突然意识到曾经辉煌的广州服装村在产业转型和城市发展的过程中落伍了。
《旧改的未来》
同样失落的还有初来乍到的江小河。
由于缺乏技能和经验,她在姐姐的推荐下进入了乐康村的一个钻探车间,从最简单的工序开始。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坐在一台熨衣机的机尾,剥掉覆盖着水钻的布料上的塑料薄膜,然后将布料整齐地打包、捆扎、打包。她的手被烧伤了好几次,刺鼻的胶水味让她难以忍受,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工资低到每小时只能赚15元...
这份工作对蒋晓鹤这样的90后显然没有吸引力。机械化的重复性工作,长时间的工作,嘈杂简陋的环境,被工位限制的自由……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要逃离。蒋小河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和小姐姐们一起学美甲。
在服装村,即使工资会随着招工难而上涨,但远远落后于年轻人对生活愿景的期待。行业缺乏前景成为制约新生代农民工加入的“天花板”。相反,第三产业的蓬勃发展和新兴产业的不断涌现,为年轻人提供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快递员、外卖员、美容师、司机...这些工作不仅比流水线上的工作更灵活自由,也更容易接触到工厂外的丰富多彩的世界。村里做衣服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不仅如此,盘踞在城市中心30多年的服装村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已经与城市规划和功能产生了巨大的冲突,比如业态低端、居住环境脏乱、交通闭塞等...因此,政府必须在引导产业转型和城市更新方面发挥关键作用。
城中村的道路远远不能满足现在的交通需求。
在服装村,单间的月租从600元到800元不等,而像这种打零工租的床,每晚只要13元。
今年1月21日,丰和联合召开乐康村、鹭江村成员代表大会,和盛创展正式成为丰和(乐康村、鹭江村)整治改造合作企业,改造金额约346.67亿元,是广州市旧村改造史上最大的旧村改造项目。[/s2/]这标志着乐康村和鹭江村的改造正式进入实施阶段。
未来三五年,服装村将成为历史。
夜幕降临,这个曾被布商称为“小香港”的服装村依然灯火通明。小黑走出乐康村头的石牌坊,仿佛回到了现实世界。看着附近的广州塔,她把服装村的故事抛在了脑后。
(应受访者要求,蒋小河、肖恩为化名)
主编:宰飞文字编辑:宰飞题图来源:有时候雇主比工人多。雷色源
来源:作者:雷色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