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世界生命》
说到温州鞋厂,总有奥康、康奈、蜻蜓等大牌企业,“物竞天择之子”。然而,在滚滚商海中,除了那些闪亮的星星,还有“梅辛”这样的小工厂默默陪伴着他们。
图片|李静
前言
2018年底,区政府宣布中山街纳入拆迁改造项目。此时,周边早已拆迁改造,一条新建的省道贯穿其中。两个大型商业中心离区政府很远,整个区域可以算是寸土寸金。
作为一家老牌鞋厂,位于中山街南段的“新鞋业”占据了整整一个街角,引人注目。这家鞋厂是王师傅早年创办的,后由长子继承。近几年蔓延到王家老二老三。算下来,已经开了30多年了。
拆迁的消息传来,“梅辛”的供应商都在疑惑:王家兄弟到底拿到了多少拆迁款?梅辛会搬到哪里去?
中山街是一条老街。南区有许多鞋厂。梅辛、奥朗和小桥都是规模差不多的小鞋厂。我做服装生意,也为几家鞋和服装制造商做加工。“梅辛”是我的顾客之一。但是每次去那里做生意,我都觉得不舒服,甚至要出一身冷汗。
“梅辛”号铁门是推拉式的,边缘早已锈穿,用的是厚厚的一层黄色胶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胶带被进进出出的猫狗挠出了一个小洞。进了铁门,是一条黑漆漆的走廊,门卫室就在左手边。再往前走,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就搭起来了。一只狼狗爬在笼子边上,露出獠牙“哼哧哼哧”,阴沉着脸盯着人看。
现在所有的工厂都讲究透明、大采光、无柱结构,但“梅辛”工厂完全没有赶上。为了进出方便,一楼作为仓库,堆放着成卷的皮革。屋顶十七八米高,却只开了半平米的天窗。白天不开灯,睁大眼睛往里面走,不然很容易撞上随机密集排列的承重柱。
二楼的车间也不规范。工人们乱七八糟地坐着。这种工厂不开流水线,因为工序本来就乱,但是一开就乱了。通常鞋面都是在这里缝制,用皮筋绑住,组长扯着嗓子喊,几个专门拉料的工人拖着大塑料筐,用棍子把一堆堆半成品鞋面扫进筐里,再拉到下一道工序。
工人们坐的铁凳子,墙角的旧电机,四周散落着五颜六色的鞋盒,还有灰尘的腐烂味道...“新美”的环境总让我觉得回到了90年代。
王老板早就退居二线了,现在公司都是二哥三哥在管。第二个孩子,亚伦,50岁,又高又胖。他负责销售和会计,在办公室工作。第三个孩子阿星是一名鞋子设计师。他专注于生产和行政事务。他整天在车间里忙忙碌碌,抽不出一点时间。
与梅辛不同的是,小桥和奥朗这两家鞋厂要年轻得多,它们的经营策略也与时俱进。过年前后,厂里总是挂着“高高兴兴来上班,平平安安回家”、“新年好运,开业大吉”之类的标语。当梅辛还在使用红色长横幅时,小乔和奥朗很早就安装了电子屏幕。只要输入很多单词,他们就可以上下滚动,整夜播放。
“小乔”和“奥朗”都有电商部门。“奥朗”也开了天猫店。年轻的客服人员挤满了一个大办公室,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我做过“奥朗”生意。客户当天下单,第三天发货。节奏极快。几个管理人员都很年轻有活力,与高大明亮的钢结构车间相得益彰。就连门口的保安也是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与他们相比,“梅辛”单调简陋的老厂房就像一部老掉牙的黑白电影,看门的老头还在守着一台录像机,听着咿呀学语的话剧。
2018年底,“梅辛”内部的动荡还没有蔓延到外部,我从供应商的付款中看到了端倪。
临近年底,我的大大小小的客户基本都结清了账,进入了财务支付的流程。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特别关注手机短信,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翻出来看看。
那天,我的账户上收到了一笔7万元的款项,上面写着“梅辛”。美的的新账早就查过了,那边会计也签字了。本来是八万,两千多块钱。当时会计大笔一挥就把总额变成了8万元——这是老客户的“特权”,我也不能说什么。我从掌柜那里拿到了纸条,然后交给了王的老二手客户经理,我就回去等短信了。
“梅辛”的名声一直很好。如果工厂偶尔发现平日周转困难,想留个“尾巴”,也会再开一张借条让我保管,货款也从来没出过问题。我看着错别字,隐约觉得不对劲,就专程过来了。
在梅辛的金融办公室里,五六个供应商已经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我拉了五金商刘,问他的时候,他的钱也少了一万块。
小企业哪里承受得起这样的损失?大家声音都很大,但声音都很低:“我们快拿到拆迁款了,却变得这么小气——听说有3000万?”
“我们要和王老板谈,怎么会有这样的结账!”
一群不想当出头鸟的人在会计室等了好久,却是王家的老三。第三个孩子40岁出头,理了一个很有灵性的发型。平日里他走在脚下的路上顺风顺水,朝气蓬勃。但是这一天,他萎靡不振,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非常疲惫。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用嘶哑的声音告诉我们,其余的款项将在几天内到达。至于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透露半分。
后来我们才知道,老二和老三几天前吵过架,兄弟俩甚至在办公室打了一架——谁也说服不了谁,梅辛的未来应该是怎样的。
老厂被征用,首先要解决的自然是新厂的选址和搬迁。
温州是“中国鞋都”,留给鞋厂的地方很多,市区的双屿,永嘉的瓯北,龙湾的状元,都是鞋厂聚集的地方。要说便利,双屿自然是最好的地段,这里是温州鞋业的“心脏”,附近还有几个大型批发市场,商家遍地,人来人往,但是租金贵,竞争激烈。瓯北这几年也发展的不错,交通便利,离市区只有一河之隔,功能齐全,地价便宜。
几个月来,老三一直在几个工业区考察选址,也多次和街道谈拆迁的事。我急于拆街,一个熟人出面,给老三开出了很多优惠条件,说只要在合同期内把厂房腾出来空,拆迁款马上到位,还会额外发奖金。附近还有一个新的工业区,海边有很多工厂空。为了留住“梅辛”,街道负责人口头承诺,只要愿意搬过去,五年内所有管理费减半。
老三一方面答应下来,另一方面却打起了更细的主意——他要街道工厂的搬迁费。
搬迁工厂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必须拆除大型机器,如下料机和烤箱。这些机器在工厂二楼,窗户要敲掉挂出去。办公桌椅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需要雇几辆大货车来回跑好几趟。以“梅辛”的规模粗略计算,从开始搬迁到定居,至少搬迁费用在10万元以上。
我收到了我朋友的来信。近年来,街道拆迁任务重,态度低。附近几条街道正在拆迁。为了跟得上进度,拆迁区域要尽快腾出来空,街道很愿意“好心”。之前也有过很多类似的例子。
于是,他打起了他的如意算盘——拖延。
然而,当老三拼尽全力要和街道打起来的时候,老二的态度却模棱两可——他不想干。
平心而论,“梅辛”这几年的表现确实不算出色,2018年的销量甚至还略有下滑。近年来,电商生意红火,“小白鞋”等网络名人爆款大行其道,但“梅辛”一直没能赶上,接了几单后就没有了下文。工厂的主要产品仍然是那些花纹不多的黑色皮鞋,被当地人称为“老太太鞋”,一般只销往中西部小县城,目标客户是老年保守女性。但他们的消费能力非常有限,利润自然也很薄。
另一方面,“小乔”和“奥朗”赶上了电商,大赚了一笔。“奥朗”甚至早早买下了机场附近的厂房,据说花了4000多万。街道通知拆迁前,我自己搬过去的。
过了几天,我去找另一个客户查账,遇到了五金商老刘。老刘是王家的远亲,消息比我好一些。我问他“梅辛”的情况,他摇摇头:“恐怕要分开了。”
“梅辛”是中山路的老字号。对于那些新更新的鞋机来说,员工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工人新老交替,新老交替,人员一直相当稳定。他们非常信任梅辛。其他家庭的工人因为怕老板跑路,都急着发日工资。梅辛的工人不愿意拿月薪,只提取一两千元作为生活费,其余的留在厂里,年底结算。
这样的工人有几百个,月薪应该在60到70万。按照这种结算方式,为工厂减轻了资金周转的负担。王家做东,年底会发过节费,年初会有千元红包,劳资关系还算融洽。
“‘产业’这么难做,还不如借拆迁的机会,正好咱们吃饭。‘早一天把厂房腾出来空,早一天把拆迁款交上去’——”老刘眼带鼻地说,“这是老二的原话。”
他说,从供应商那里克扣货款的主意也是王老二的主意。既然已经决定关起门来,解除合作关系,自然要给供应商付钱,这在当地是很常见的。工人有劳动局做后盾,供应商不怕拿不到工资就倒霉多了。每家“吐出”一万块钱,也就是几十万的真金白银。但老三无意破坏“新美人”30多年的名声,于是两兄弟陷入了非常艰难的境地。
“老二,啧啧。”刘撇撇嘴,冲我挤眉弄眼。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老二有点骄傲。通常,他的眼睛在他的头上。他只用眼角瞥人,说话总是带点架子。他一到工厂,无论是供应商还是普通工人都叫他“王老师”,然后大家都不愿意接近他。
和他哥哥相比,老三要友好得多。他的名字有“兴”字。大家都叫他“邢老师”,有的叫“邢哥”。有的工人在厂里干了十几二十年。一旦遇到技术问题,他们就会对老三发火,直呼其名。第三个孩子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走过去回答。
说到这,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去“梅辛”送货。皮卡车的雨刷坏了,我只能眯着眼睛看挡风玻璃,只能透过雨缝看路,一路上很烦躁。在“梅辛”号仓库卸完货后,我钻进车厢,在口袋里摸了摸。发现刚刚签收的送货单不见了,只好回头从玄关和门卫室找到财务室。
那个单子不是小数,是7000多块。当时阅历尚浅,一下子就慌了。我赶紧找到签单的会计——也就是老二的媳妇——说明情况。老二的媳妇在桌子上摸索着,然后轻轻甩出一句:“月底再说吧,我帮你看看。”
如果她忘记了这次吵架,这个单子不就飞走了吗?我不住地道歉,犹豫地问她能不能再给我一张签了名的纸条,让我拍张照留个底。然而,她一边在电脑上打牌,一边敷衍地摇摇头,说已经打入电子账户了。根据规定,这个文件夹要到月底才能移动。
我站在财务室门口,紧张地涨红了脸。外面下着大雨,额头渗出的汗水浸湿了我的头发。这时,老三从车间回来,看到我,关切地问怎么了。当我讲完我的故事,老三点了点头,迅速从文件柜里翻出底层联,在上面写了个记号,对我说:“你放心,明天再跑一趟,把旧的白联拿来,开一副新的。我待会儿在电脑里写个纸条,丢失的旧单作废,就解决问题了。它有多大?放心吧。”
我指着我二媳妇,他冷笑道:“她就是那样,别往心里去。”他在办公室撇了撇嘴,开玩笑地说:“小伙子,送外卖小心点。哪个会计不是小人?”
拆迁在即,“梅辛”的出路悬而未决。但是,客户列的单子也不能忽视。一周后,一位来自王兴的长者与他和解。他在附近有一整个工厂,并愿意为“梅辛”腾出一层楼作为临时车间。老二和老三接受了长辈的好意,无论是选择另一个机会打拼还是干脆歇业,都有改变的空间。
几天后,我接到第三个孩子的电话。他想让我去参观梅辛的旧工厂,把库存的旧材料都搬回来。鞋样的更新变化很快,一些设计和色彩的材料会在几个星期后堆积在库存中。厂里的机器和人员都转移了,但是库存还会持续很长时间。
我开着皮卡车路过中山街,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短短几天,几乎把半条街的窗户和遮阳棚都拆了,过去拥挤的街道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梅辛”的变化更大。厚重的铁门早就拆了,只剩下一根生锈的转轴,整个门看起来空松垮垮的。笼子里的狗不见了,角落里的零零碎碎被清理空,整个工厂顿时亮堂起来。
忙了一下午,整理了一大堆衣柜底层的旧资料。有几盒旧蜡线,被老鼠咬过,里面的袖子断了一半。布满灰尘的紧固带和泡棉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拍了拍手,核对了一下号码,签了一张回单,递给了老三。他很大方,摇了摇头。“如果你需要,你可以搬回来。如果你不需要,我只能扔了。那盒蜡线已经用了五六年了。我能退货吗?那是不合理的。”
看着已经搬完的办公室空,老三先是一愣,继而感伤:“你看,我以前在这里做作业,一边做数学题,一边听我爸和他的客人谈生意——那是1990年的事了。”
“办公室换了玻璃推拉门,做了一长串透明展示柜。现在看起来很土气,当年却很时尚。展示柜里有很多样品鞋,其实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根本没有在工厂里做过。如果有客人看了,他会熬夜赶鞋样——从下单到发货,往往有几天,足够工厂做好准备了。”
第三个是谈论我们生活的日子,曾经的“新美人”。那些年,王师傅加入了当地的同业公会,全国各地的订单如潮水般涌来。工厂开始实行“三班倒”。超负荷运转下,短短几个月就报废了几个制鞋烘箱。
从一个小小的家庭制鞋作坊,到一个几百人的工厂,王师傅做到了极致。但是好景不长。“梅辛”不是借着东风升起来的。几年之内,王师傅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病倒,从此一蹶不振。
听着老三的话,我心里也很感动。说到温州鞋厂,总有奥康、康奈、蜻蜓等大牌企业,“物竞天择之子”。然而,在滚滚商海中,除了那些闪亮的星星,还有“梅辛”这样的小工厂默默陪伴着他们。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这些小工厂始终无法发展壮大,在历史的淘洗下逐渐衰弱甚至消失。
聊着聊着,老三突然看着我说:“你不是给家里打工的吗,一点想法都没有?”
我摇摇头,有点害羞。自从在家帮忙以来,不仅没谈成一个新客户,甚至还丢了两个:“我对这个行业不感兴趣,等老人退休了我就放手”。
老三叹了口气,眼神一脸疑惑:“我爸在的时候厂子没倒,大哥在的时候也没倒。在我和阿龙(老二)手里,我们居然吃了一顿分手饭。”
我见过王达几次。他又高又壮。他的眉毛和他的阴茎很像。他看起来很威严。他比二哥大,大哥像他爸。他一直是三兄弟的主心骨。初中毕业后跟着王师傅做皮具。后来开始涉足鞋业,对业务比较熟悉,社会关系也不错。按理说,他应该是梅辛崛起的新希望,可惜他的生活习惯不太好。接收梅辛后,他很快被诊断出患有糖尿病。后来他的腿又出了问题,动了大手术,身体一下子垮了。他不得不拄着拐杖走路,原本高大的身材也摇摇晃晃。
几年前,我去“梅辛”送货时,偶然遇到了王家的老板。60多岁时,他看起来像80多岁。脸颊上的肉松松的挂着,眼睛黑黑的,看起来有点吓人。
有时候,当我碰巧遇见他坐在办公室里,我会顺手把送货单递给他。家族生意没什么好关注的。只要姓王,谁都有权签单。老板的眼睛也不行了。他得把单子举到窗台上,然后迎着明媚的阳光才能看清楚。他浏览一张巴掌大小的送货单要花两三分钟,然后颤抖着签上自己的名字,一张一张地画,非常费力。
我问大哥现在身体怎么样,老三摇了摇头:“除了眼睛和腿,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越穿越越糊涂。这几年来,人们沉迷于保健品和健身器材,骗了50万到60万人——以前聪明的人都这么浪费了。”
我又小心翼翼地问:“老二呢?现在有什么说法?你真的离它很近吗?”
第三个孩子的脸颊绷紧了,她转身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她说,就算老二回心转意,也不跟他搭档。两兄弟已经摊牌了,再也拧不进一颗心了。
“我跑去找我大哥,说我拿了他的权,把厂子搞砸了,说我什么都不懂,不配合政府拆迁。”老三说老二在大哥面前演了一出哭戏,让大哥真的觉得他好霸道,拄着拐杖冲到他家,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就这样吧,我不想跟他折腾了。”第三个孩子的眼睛变暗了。“我盼了好几年的拆迁,就是这么个结果。”
老三一直想做电商生意,中山街的拆迁改造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机会。听着街头的宣传,他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了”。
门对面的天猫店“奥朗”卖的不错。旺季的时候,每天送几百个快递。快递小哥来来往往,存放快递箱的雨棚一直在车道上。零售利润高,老三很眼红,但他也知道,鞋类电商已经过了风口,成了红海,门槛比以前高了很多。
比起经营传统工厂,经营一家“天猫店”更复杂:要涨粉,刷销量;优化搜索条目;砸钱买曝光。有很多本地电商帮助传统鞋厂开拓互联网销售,但是要价很高。自己做的话,还得问运营团队和客服团队。到处都是钱,到处都是坑。恐怕做这件事会更难。
但是,对于有着10多年行业经验的老三来说,电子商务虽然是一个新领域,但也意味着无尽的商机。他做过咨询,前期只有一个运营,两个客服,几个包装工,能简单上手。后续拆迁金额3000万元。如果选择僻静的工业区,买个新厂房就够了。到那时,老三会手艺,老二会业务。虽然道路艰难,但未来可期。
“我和亚伦还年轻,我们还有时间抓住机会,把‘梅辛’这个品牌推出去。我不知道会这样。”第三个孩子深吸一口气,表情凝重。“我只想争口气。难道三兄弟就没有一个能支撑起我父亲留下的厂子吗?”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然后,老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我去了工厂:“看看里面,也许还有别的。”
后来才知道,“梅辛”老厂的办公室看似简陋,其实里面有甘昆。在办公区角落的文件柜周围,后面有一面假墙,其实是一道漆成乳白色的薄木门。用手轻轻一推,里面是三个小房间。第一个房间被做成了一个小厨房,所有的炊具都放在里面,顶部有一个排烟管,墙上有一张折叠餐桌,旁边堆着很多塑料椅子。据说这里是王家30年来解决午餐的地方。
第一次来,闻着浓重的油烟味道,不知不觉开始幻想王家围坐在餐桌旁。这么局促的小房间,要容纳七八个人吃饭,该有多拥挤?我摸了摸墙上的灰尘,看了看四周,逗着老三,“你家传了两代‘皮鞋佬’,生活水平好像不太高。”
“经营企业就是储蓄。”老三笑笑,“中山街后面的董家,你知道吗?他家的旧工厂小得可怜。老董家捧个碗,扛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吃完一顿饭。”
我知道,东少爷比王少爷年轻。他也是鞋厂老板。但东谷后来者居上,路子广得多,很早就开了几家分厂。前几年董师傅去世,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拿到了企业经营权,一个拿到了价值8000万的现金和股票,这还不包括兄弟俩共有的几个厂子。
我们继续,另外两个房间各有用途:一个铺了一张小床,赶着上班的时候可以睡在这里。因为天花板很低,我们可以从床上爬到上面挂着空的墙上;另一个是迷你仓库,里面存放着一些常用的耗材——做标记的水彩笔、画金线的彩笔、肘剪、缝包的缝衣针...
老三说,小厂管理能力有限。因为怕工人浪费材料,他们会把耗材拿到这个小仓库存放。工人手里的材料用完了,就用空支废针换,一个换一个,不多不少。
看着这些旧物,老三很快就好像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我观察他的表情,从愤怒、悲伤,到深深的思考和挣扎,最后慢慢恢复平静。
突然,我拍着脑袋建议,“梅辛”结束后,老三可以做阀门——温州不仅是“鞋都”,也是国产阀门的重要产地。这两年,东姑的大儿子尝试转行,开了几家阀门厂和娱乐场所,大排档。他手里有上亿资产,什么新行业都可以尝试。即使失败两次,他也不会伤筋动骨,还能开着他的白色宾利在市场上转悠。
老三摇摇头,说自己在鞋厂干了一辈子:“阀门?服务业?不知道也不知道,怎敢一头扎进去。”
我也觉得,创业有什么跳板和捷径?大浪淘沙,最后留下来的人,谁不是在行业里浸淫多年的经验丰富的将军?现在社会浮躁,网上教程都是半真半假,总是教年轻人“百万生意,百万利益”。但是成功的人很少,大部分是韭菜,他们用大笔的钱打败了水漂。
第三个孩子资产有限。虽然他有创业的资本,但他只有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如果你不小心,你可能会失去你父亲的遗产。他压力很大,把烟头扭来扭去,然后丢在地上踩了好几下。
我安慰他:“开鞋厂还是有机会的。就算美国人打电话,解放军也得穿鞋。”
老三点点头,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去年年底,父亲去瓯北,说王家三儿子的厂子开张了,请他去喝杯茶。回到家,父亲感慨地说:“阿星的游击战终于结束了。”
拆迁改造后,王家老二退出了生意,老三接手了“梅辛”的老客户,开始独自打拼。只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了。没多久“单飞”就遇到了疫情。他停止工作半年多了。中间他换了两次工厂。团队一直在磨合,业务暂时没有起色。最后,老三在瓯北找到了一个小工业区。这个工业区位置还不错,里面有很多鞋厂,旁边还有一个小型批发市场,配套供应商齐全。老三租了一整间农民房,修了墙,做了厂牌,在顶楼竖起了高高的金字。
“新工厂叫什么名字?”我等不及要问了。
父亲摇摇头:“当然不是‘新美人’。”
“新美”的时代过去了,老三用自己的名字做了新厂的注册名。这个工厂是他独立出资建立的,从管理人员到一线工人,对一个亲戚都没用,大概真的伤了他的心。
想到王的老二,我对父亲说:“这家伙这么坏,有钱。”
但是我爸看了我一眼,却说他们兄弟分家根本不是那三千万的事。后来他突然问我:“如果我二姐夫再找你借钱,你借不借?”
我脱口而出:“借个屁。”
五年前,我二姐夫拿着200万现金去苏州开箱包厂,其中我支持了30万。五年后,二姐夫提着一个小皮包独自回家——他把包厂的机械当废铁卖了,刚好拿到两万块钱,然后把这些钱连同这五年的收入一起装进小皮包——一共多少?两万元。
“二姐夫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冷冷地说。
"王的第二个孩子和你有同样的想法."父亲说。
温州,一个七山两水一分田的地方,自古贫瘠。三十年前,家家户户都穷得可以,老一辈人满足得可以靠手艺赚一顿饭,根本不在乎后人怎么想。如果有选择,温州各行各业的“二代”还会选择困在自己的小厂里吗?
突然,我明白了一些事情:王家从他们的父亲那里接管“梅辛”已经有20多年了。他们努力工作,但鞋厂仍在中山街的小工业区里纺纱。别看每天在地上忙忙碌碌,房地产是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其实工厂一旦停了,除了土地,什么都不值钱了。
工厂就像一台机器。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毕竟运营需要资金周转,需要短期和长期贷款,停工停产各种意想不到的损失都会找上门来。听说年底扣除各种费用,王家三兄弟每人只拿了五六十万。
在老二眼里,这个老厂大概已经成了鸡肋,他早就看透了弟弟不是做生意的料。如今厂房拆迁,三兄弟每人能拿到900多万。有了像样的出场机会,他当然要及时止损。更何况二胎的孩子出路很好。一个在美国工作,一个在上海读医学院。他们不需要继承一个旧鞋厂。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满足老三的企业梦?搞电子商务?老二也不小了。拿到手里的钱怎么办?”父亲不停地问问题。
你知道,经营企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个方面都要考虑到。比如厂里的老工人和管理人员,大部分都是外省的。他们结婚了,还得帮忙解决孩子的教育问题。这样的孩子,公立学校能收能不收,全靠企业主花钱,动兵讨好校长;当工人在工作中受伤时,企业主必须带他们去医院讨论赔偿金额。如果很难,一场拉锯战往往会持续几个月,足以让人筋疲力尽...
这些都叠加在一起,让奋斗了30多年的“新美”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我突然觉得有点失落。虽然我不是“梅辛”的股东,没有经历过那段辉煌时期,但人们难免会对历史遗留的东西有一些模糊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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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我去机场接我的朋友。看到时间还早,我在机场附近的几个工业区停了下来。给几家新开的鞋服厂递名片,想到了在这里买厂的“奥朗”,于是根据记忆摸索过去。
站在门口,我愣了一下——地址没错,铜门没错,奥朗的牌子没了。看来这个地方应该已经转租出去了。一楼是阀门厂,二楼是厨具,三楼以上是外贸公司的办公室——都是不能靠近鞋子的行业。
我探头进了警卫室,警卫叔叔正在给Tik Tok刷牙,不时傻笑。知道了我的来意,他抬起头怀疑地看着我:“‘奥朗’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给五金商老刘打电话,老刘很惊讶:“咦,你还不知道?”
他说,“奥朗”也是两兄弟经营的。去年受疫情影响,工厂一度资金链断裂。最后,当生意逐渐回归正轨时,负责账目的弟弟与供应商勾结,中饱私囊,获利数十万。事情败露后,两兄弟分手,导致互不联系。原来的共享工厂分成两部分,各自出租出去,天猫和几个淘宝店铺都注销了。
我愣了一下——在我们供应商眼里,“奥朗”是中山街最有可能做大做强的鞋厂。他的车间管理水平一直很好,业务发展顺利,渠道拓展很快,但最后还是上层出了问题。
我上了车,出了工业区,往南走。
道路两旁挤满了或新或旧的建筑,居民楼刚刚完工,外墙粉刷是西式的金棕色,与周围低矮破旧的老房子形成鲜明对比。
车道的另一边是曾经赫赫有名的江南皮革厂。老板黄河带着2亿的债务一走了之,通过满大街的扩音器宣传,成了中国的笑柄。
昔日的江南皮革厂已不复存在,“梅辛”和“奥朗”成了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一片被金钱和欲望包围的土地。
(文中街道、企业、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