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好酒是多年的习惯。年轻时的他，喜欢下班后自己来一小盅，也不讲究什么下酒菜，一块酱豆腐、一碟子咸菜、一盘花生米皆可佐酒，要是能有盘肉，那就算硬菜了。

当时爷爷还在世，村里没啥事的时候来我家住几天，老爸有了酒伴儿，更是顿顿不离酒，餐餐得有肉。看上去豪爽大方，实际上说出来有些搞笑。老爸的顿顿不离酒，是盘算着喝，爷爷喝几杯，他喝酒杯都有定数，餐餐不离肉，是那种一大块肉切成多个小份儿，一次一份。别看酒少肉寡，可在我的印象里，老爸这时期喝的酒最为香甜：工作无忧，父母在堂，妻贤子孝，尽管囊中羞涩，脸上的快乐却遮掩不住。

老爸回家喝，在外面和朋友同事们也喝，同样喝得不多。那个年头，家家户户的境遇都差不太多，老爸和朋友们偶尔得了零花钱，几个人凑一凑，要是够一顿酒钱，他们便以各种理由提前告知家中不回来吃饭。

连我一个孩童都能看出假的理由自然骗不了精明的老婆，可奇怪的是，每次老爸笑眯着眼说谎时，母亲都选择相信，可能她们知道，自家的男人因为拮据没啥娱乐，凑一块堆儿喝个酒权当解乏解压。聪明的主妇知道，男人和孩子一样，该紧时候紧该松时候松方为“正道”，若是天天绷个脸，男人反而不会在乎你。

老爸他们下的馆子从严格意义上讲不是饭馆，顶多算个小酒馆。小酒馆老板做买卖和住家在同一个屋子，墙上钉两个钉子，中间系好一根铁丝，拉一道布帘子就算把家和酒馆区分开来，要是碰上家里有小孩的，帘子前面酒客们喧嚣，帘子后面孩子们哭闹，本不大的小酒馆，光是声响便能掀翻屋顶，惹得路上不停地驻足观看，更有那爱热闹、好酒之人进得门来，要上一杯酒，也不落座，来口免费的咸菜站着喝完，好似不喝这杯酒就对不起冷清的人生一样。

在此期间喝酒，老爸他们是很少点热菜的，原因无它，钱少，有点热菜的钱，不如多要几盘凉菜，反正他们是来喝酒的，有口咸味就好。当然，几个收入稳定的上班族大老爷们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给自己的理由是：凉菜下火，正好就酒。其实根本没人在意他们点的热菜凉菜，事实上来小酒馆喝酒的，没几个点炒菜的，老爸他们纯属是上班上出了“面子”，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简单的生活总是被现实无情打破。九六年父母下岗后，一向老实的老爸学人家做起了小生意。初涉商场，老爸木讷的本性实在没什么优势，幸好，他的酒量甚雄，请客吃饭往往是酒到杯干，什么话都在酒杯里。渐渐地，老爸的小生意有了起色，家里的经济状况开始好转。老爸曾自豪地说：“谁说现在人都喜欢巧言令色之辈？我这话都说不连利的人，不是也有客户喜欢？”其实，客户不是多么喜欢他，之所以把活交给他做，一是他报价低廉，不以次充好，二是技术过硬，做事认真负责，三是他喝酒的样子实在可怕，人家怕他喝出什么事来，为了点小活不值当的受连累。

家里刚刚好转，爷爷于九八年去世，老爷子乐呵了一辈子，临了没受罪，摔了一跤就走了。爷爷去世后，老爸在家吃饭时，除了有客人来不陪着不合适，自己一个人不再喝酒，他说自己并非真正爱喝酒的人，自己喝，越喝越没意思，越喝越孤单。

父母忙于应酬，我也经常跟着去饭店吃饭。兜里有点小钱，去得自不可能再是过去的小酒馆，话说回来，以前的那种小酒馆彼时也没了市场，人们对小饭馆的看法，从经济实惠转向了排场，搞得大家若要请客吃饭去个小馆子，对方便会觉得你慢待了他，怨言四起，牢骚满腹。做小买卖靠的是口碑，老爸即便觉得浪费，请人吃饭也需去大饭店。

为了在表面光鲜的前提下尽量压缩成本，老爸练就了一身点菜绝学：既有荤又有素，既有稀又有干，既花不了太多钱又让人跳不出理儿来。最主要的是，老爸在大饭店点菜，从来不点凉菜，他认为饭店里一份凉菜的价格和一份热菜的价格相差无几，太不划算。凉菜在老爸的印象里，始终不是“正经”的席面。要是遇到吃什么都必须对方说了算的时候，老爸也没办法，只有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掏钱买单的份儿，这种人，小事难缠大事好打发，人家要的就是个面儿。

小小生意在老爸的艰难维持下进行了二十多年，大前年，已然上了岁数的老爸实在囿于要账艰难的困局，索性关门歇业，跳出多年桎梏，为图个晚年清静。

要不说有个爱好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寂寞。退了休的老爸没有什么退休综合症，天天给自己整得挺忙：早晨和老大爷们打太极，中午和老伙计们约酒侃大山，晚上一碗小米粥下肚，泡脚看电视剧。

如今的老爸在外面喝酒，大饭店小饭馆已不做选择，人在老了的时候，有几位能与自己坐下来喝酒的朋友，去哪喝真的不重要。不想去外面了，在家煮点花生毛豆，几个老头也能喝上一下午。唯一没变的是，老爸自己一个人时依然不喝酒，有硬菜也不喝。

至于老爸的“点菜神功”，他早已将它束之高阁，用他的话说，以前吃个饭都小心翼翼的，是因为和我吃饭的人终究是看吃的什么饭菜，现在和我喝酒的人，什么热菜凉菜，能下酒的就是好菜，什么好酒孬酒，喝的舒坦的就是好酒，什么穷人富人，能聊到一起的就是好人。

看来，老爸这酒，真喝出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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