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买鞋记
厐思纯
爬格子爬了大半生，写作的欲望一直不减，突然间面对镜子，看到自己打皱的眼角，花白的鬓发，顿有韶华已逝、老景复濒之感。女儿见此状况，笑着对我说道：“弦绷紧了会断，不如放鬆。爸爸，您不如暂时放下手中的写作，和妈妈到国外散散心，调整一下心境？”
我想也对，人生苦短，早年的游走世界的豪情还未消退，何不趁着人生还未落幕时，潇洒地到国外走一回呢？然而，当我想到改革开放之初赴德交流的经历时，不禁感到满口苦涩，心烦意乱。1988年夏天，我应德国剪影艺术家诺尔登和律师威斯特伐尔之邀，前往汉堡进行艺术交流，飞机安抵汉堡机场时，得到的不是接待方的热情拥抱，而是被人撂在接机大厅中无人理睬。后来才得知威斯特伐尔先生因心脏病突发而住在医院，生死未卜。而诺尔登先生现在北欧，一时赶不回来。当是时，我一无金钱，又不会德语，每日在汉堡街头踟蹰彷徨，四顾茫然，常有王阳明谪戍龙场驿时“游子还乡兮不知西东”之感。在苦苦撑持半月后，我灰溜溜地返回祖国。这段苦痛的经历令我刻骨铭心，至今仍不能忘怀。
在华尔街华盛顿塑像前留影
2017年秋季，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图书馆馆长陈肃女士到贵州省文士馆举办讲座，课题是《加州大学馆藏的清代殿试试卷》，并透露该馆藏有殿试试卷306份，其中有贵州67份。在陈馆长演讲的内容中，透露出这些试卷中的进士名字，其中有贵州名进士石赞清、陶廷杰、罗文彬、黄国瑾及贵州“第一文化世家”何梦熊家的六位进士。这些人物我曾在《明清贵州七百进士》一书中为他们书写春秋，因此急欲想了解试卷的内容。
会后，当陈馆长拿出该馆馆藏的《明清贵州七百进士》《明清贵州六千举人》两本著作请我签字时，我大感意外，不禁有些失措。对于一个研究明清贵州科举史的学人来说，自己的著述能被世界一流的大学图书馆收藏，这是莫大的荣幸。
在之后的餐会上，我委婉地询问陈馆长对该试卷有何打算时，她坦然回答道：“我正在物色研究贵州进士的学者专家，准备辑录、释读和出版这些试卷。”陈馆长顿了顿，望着我笑道，“您的专著我曾仔细看过，您在贵州科举史的研究我十分钦佩。如果您对贵州殿试卷有兴趣的话，不妨到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来作客，近距离地观赏一下考卷，顺便与我们商谈有关合作事宜”。
对此，我十分惊喜，亦意识到赴美之行意义重大。我十分清楚，这些试卷是至今存世最珍稀的贵州历史文献。如果能通过对它们的释读，从中可以了解到科举文化的内容与演变，了解考生早年的文才与抱负、心路历程及之后的作为，进而丰富他们的传记，无疑能提高我的学术研究水平。我毫不妞捏，欣然答应。
接到陈肃馆长的邀请书后，我和妻子开始办理护照、签证，并与旅行社联系，积极准备赴美事宜……
2019年10月2日晚上9点50分，我与妻子乘坐海南航空公司的飞机从成都出发，经过14个小时的连续飞行，于10月3日午夜到达美国纽约肯尼迪机场。乘上旅游大巴，花了1个小时，于第二天凌晨在新泽西州的一家酒店下榻休憩。
长途飞行及失眠的煎熬，加上时差的因素，临睡前虽困顿不堪，但难以入眠。没想到的是，由于脱鞋时用力过猛，我脚上的皮鞋鞋底后半部与鞋面分离。面对眼前的窘境，我顿时慌了起来。为什么这双皮鞋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偏偏在我到美国后的几个小时就出了问题？这预示了什么？难道当年赴德的噩梦又将重演？我实在想不通，于是埋怨自己太疏忽，出行前错选了鞋子。
行前，我在整理行装时，曾对穿哪双鞋踌蹰再三。按理说，穿旅游鞋轻便，便于行走，但不能登大雅之堂？因此我选择了那双半新的皮鞋，因为它轻便，且适宜出入正规场合。谁知这双皮鞋不争气，竟在落地美国时出了状况！我脑中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的诗句，当我与眼前的处境对照时，不禁暗暗叫苦。
想到明天我将穿着这双皮鞋，游走于纽约曼哈顿的大街，饱受路人的异样目光时，不禁背脊发凉，头冒冷汗。记得行前导游曾明白地说道：“这次赴美国、加拿大旅游，由于行途紧凑，仅在加州奥特莱斯小镇停留两个小时，以便购物……”想到这里，我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妻子见此状况，安慰道：“与其着急，不如明早找导游想办法，抽空到商店买一双鞋？”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导游小冯，向他讲明情况后。他看了一下我的皮鞋，迟疑片刻后笑道：“不用着急！今天下午四点钟旅游团要在第五大道停留一个小时，届时我带你去商店去买……”
我知道第五大道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商业街，那里汇聚了世界最著名的珠宝、皮件、服装、化妆品时尚名牌的旗舰店和专卖店；世界著名的手机诺基亚旗舰店和苹果电脑店也聚集于此；这里不仅是好莱坞巨星、各个政要、富豪、社交名媛的购物之地。
想到这里肯定不乏鞋店时，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吃过早餐，旅游车载着我们再次回到纽约。游目所至，平坦无垠的大地朦朦胧胧地显现出工厂、油罐的身姿；起降繁忙的机场，河上游弋的船只，栉此鳞比的别墅庭园，构成一幅幅生气勃勃的图向。经过一小时的车程，我们来到哈德逊河的轮渡码头。购票登上游轮后，回首眺望，湛蓝的天空下，曼哈顿犹如浮在水上的城市，雄伟壮观，熠熠生辉。
随着游船的前行，我选择游船顶层的一个位子坐下，目的是在保护脚上的皮鞋，不让鞋底脱胶部位扩大，以此掩盖我的窘态。随着游船的前行，哈德逊河口的自由女神像映入眼帘。只见她左手拿着《独立宣言》，右手高举火炬，远望前方，仿佛像我们招手致意，迎接我们的到来。这座自由女神巨像建造于1876年，是法国为庆贺美国独立一百周年而赠送的礼物。她不仅象征着美国的自由民主精神，而且凸显美利坚合众国博大的心胸。一百多年以来，这座自由女神像，召唤了憧憬自由、怀揣梦想而来的一批批外来移民，并见证他们之后的成功与挫折，光荣与梦想……
自由女神像
旅游的第二站是参观华尔街。华尔街位于曼哈顿区南端，西起百老汇的三一教堂，东到东码头。在这条长500余米、宽11米的弯曲街道上，驻有闻名世界的美国证劵交易所、纳斯达克、纽约期货交易所和许多经纪公司。这里驻有美国10家最大银行中的6家，其中就有闻名世界的大通银行、花旗银行和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这里亦有咖啡、棉花等商品交易所、大财团和保险、航运、铁路、采矿、制造业的总管理处；引领世界娱乐风尚的百老汇在这里也占有一席之地。
虽然我不懂金融，也不玩股票和期货，然而对华尔街却颇有兴趣：为什么这条小街聚集了世界顶级的大财团、银行和交易所？美联储的地下金库藏有多少黄金？金融大鳄和股票、期货交易员们凭借什么掌控着世界经济？百老汇歌舞为什么引领世界娱乐风尚？怀着好奇之心，我仔细观察两旁的高楼，摩挲脚下的路道，试图从中触摸它的脉动与心跳，寻觅这个“美国金融中心”“娱乐中心”的奥秘。然而我十分清楚，用半小时去观察华尔街，无异于雾里看花，镜中观月，对这个“经济怪兽”仅是表象的认识，毫无本质的认识。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停下“调研”的节奏……
在华尔街留影
离开华尔街后，我们乘车前往位于纽约曼哈顿东河沿岸的联合国总部。联合国总部亦称“联合国大厦”，始建于1949年10月，1951年6月竣工，历时19个月。该建筑群由秘书处大楼、会议厅大楼、大会厅和哈马舍尔德图书馆4栋建筑构成。其中秘书处大楼位于中心，是联合国总部的核心建筑。其西侧边界为第一大道，南侧为东42街，北侧为东48街，东侧可以俯瞰东河。联合国总部是世界上唯一的“国际领土”，是各成员国外交博弈的重要场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联合国大厦前留影
到联合国总部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总部不对外开放。失望之余，我拍了几张照片以纪念。突然间，我感到脚下有些异样，知道鞋底告急，脱胶面在扩大，于是慌忙钻进了旅游车。半小时后，我们赶往第五大道。
第五大道位于曼哈顿的中心地带，人文荟萃，景点众多，由南至北有帝国大厦、纽约公共图书馆、洛克菲勒中心、圣帕特里克教堂、特朗普大厦及中央公园等。此外，由于中央公园附近有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惠特尼美术馆、所罗门·古根海姆美术馆、库珀·休伊特设计博物馆等，因此被称为“艺术馆道”。不仅于此，第五大道还聚集着世界时尚品牌的商店，因此成为纽约客和观光客的血拼之地。
我爱看西方影视片，对纽约第五大道并不陌生。我曾看过里德·戴蒙德和丽莎·艾尔巴赫主演的《第五大道》，还看过约翰·库萨克主演的电影《缘分天注定》，上者两片均以第五大道为取景地。而詹妮弗·安妮斯顿主演的《老友记》，演员活动的地点则是第五大道的布鲁明戴尔百货店中……
远眺曼哈顿
旅游车在洛克菲勒中心停下，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由19栋商业大楼组成的建筑群，这是美国石油巨头洛克菲勒家族的产业，是全世界最大的私人拥有的建筑群。洛克菲勒中心中心建成于1939年，从48街到51街，占了三个街区；从第五大道到第七大道，更占了三个纵向街区，面积达22英亩。洛克菲勒中心东西向矗立，雄伟壮观，美轮美奂。豋上洛克菲勒大厦的观景台，在巨石之顶上可以看到纽约的全貌，包括中央公园、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厦，以及哈德逊河和东河。1987年，美国政府将洛克菲勒中心定为“国家历史地标”。
我对美国史并不陌生，对于洛克菲勒家族的发家史亦有所了解。从创始人约翰·洛克菲勒算起，这个家族已繁衍了六代，通过美孚石油托拉斯向世界各地的扩张与兼并，成为美国首屈一指的财富家族。他们旗下的标准石油公司、大通银行、洛克菲勒基金会、洛克菲勒中心、芝加哥大学、洛克菲勒大学、现代艺术博物馆，以及“9·11”倒塌的世贸大楼，就是其财力雄厚的见证。不仅于此，他们与国际政治、经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发挥巨大的影响力。我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洛克菲勒家族在政坛和金融界十分活跃，纳尔逊·洛克菲勒曾担任纽约州州长和福特政府的副总统。其弟戴维·洛克菲勒是大通曼哈顿银行的总经理……
旅游车在洛克菲勒中心停下。按照导游小冯的安排，我们照了几张相后就前往第五大道自由观光购物。第五大道与其声名相符，是纽约客和观光者“血拼”的“购物天堂”。这里聚集了世界时尚名牌的商店，从熙来攘往提着购物袋的的路人中可以得以佐证。我和妻子随着小冯穿行于人群中，直奔他熟悉的那家耐克专卖店。面行色匆匆的路人，这才意识到有人对我的皮鞋感兴趣。于是我不顾脚下即将解体的皮鞋，随着小冯与妻子，我心急火燎地奔向目的地。
耐克专卖店位于第五大道的中段，是一幢四层楼的中型商场。专卖店内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颜色、各种价位的耐克鞋，可谓玲琅满目，美不胜收。店堂中交易繁忙，生意兴隆，购鞋子的顾客大多是青年人，各种肤色的顾客都有。对我而言，那些色彩鲜艳的鞋适合崇尚时尚的青年，而像我这样的老头则需要大方得体的鞋子。经过反复的考量，我最终在在二楼的鞋架上看到一双标价90美元的白色皮面牛筋底的鞋子。这双鞋有点像民国时期上海买办爱穿的白皮鞋，时髦大方，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仍不过时。我与妻子都很满意，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换上新鞋，我将破皮鞋放进了购鞋袋，然而如何处置换下的破皮鞋又成了问题。来时我曾仔细观察过第五大道，没有发现行人道上设置垃圾桶。我想：即令现在有我也不敢将购物袋投入其中，因为我不能被人怀疑在重演2013年4月15日的“芝加哥马拉松爆炸案”，更不想被人当着恐怖嫌疑人被抓起来。当然我也不能提着它去饭店就餐，被人忌讳“带破鞋”进酒店，有不洁之嫌。而我可以扔掉破皮鞋的地方仅是住宿的新泽西的酒店，但它解决不了我的燃眉之急？正当我苦苦思索时，突然店堂鞋架后面的一个小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黑人雇员。我发现他身后有一个大垃圾桶，于是趁人不备，上前将购物袋扔了进去。
走出耐克专卖店，小冯告诉我有事要处理，然后匆匆离去。望着脚下的新鞋，我烦恼全无，面有得色。妻子从我变化的神情中发现了端倪，打趣地说道：“刚才还愁云密布，现在又彩霞满天？这其中的缘由不言而喻。看来这双新鞋还真神奇，竟然使老树开花，咸鱼翻身！”我解嘲地回答道：“哪里，哪里，我之所以心情舒畅，是因为这双破皮鞋已经完成历史使命，而且我为它找到了最好的葬身之所！”
迎着灿烂的阳光， 迈着轻盈的步履，我与妻子说说笑笑地朝着中央公园走去……
2019年11月18日
———————————————————————————————
厐思纯
贵州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早年师从贵州“文化老人”陈福桐先生，从事文史研究，先后出版（贵阳人文读本）（明清贵州七百进士）（明清贵州六千举人）（明清六百年入黔官员）等十部历史专著、百余篇散文、论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