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龚燕在张家口基地练习滑雪。受访者供图
中缅边境,北回归线穿过。
龚燕的家,在更南边。
年平均气温19.6℃,终年无霜——这里指的是云南省普洱市西盟县,也是残奥会高山滑雪运动员龚燕的出生地。
8岁,母亲去世;17岁,右腿膝盖以上截肢;18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在学会滑雪之前,他住在热带丛林深处的佤族村,在山里放牛,在稻田里抓泥鳅,在工地搬砖,在饭店当服务员,靠低保生活。
独自走过命运的钢索,现在他说:“不要盯着后视镜看。挡风玻璃显示了你的未来和你想去的地方。”
3月13日下午1: 00,冬残奥会高山滑雪男子回转姿势比赛第二轮。龚燕第九次出场。他穿着红白相间的滑雪连体衣。他的左腿膝盖弯曲,上身前倾,双手紧握滑雪杆。口令一响,他左腿用力向后一推,从高处摔了下来。
之后的一分多钟,龚燕的右大腿悬空空,耳朵里有风。
“我感觉截肢后我的腿还在”
女山南段,山与谷之间,五月风吹过西联。
锡盟是一个从森林中生长出来的县城,负氧离子最高浓度达到每立方厘米两万多个。
2015年5月的一天,家里的柴火用完了,17岁的龚燕骑着三轮车,载着朋友,准备上山拉一些回来。村里的路崎岖不平,他的速度很快。转弯时,三轮车左侧的车轮翘了起来。匆忙中,龚燕向左转,来不及踩刹车。他的右腿撞在水泥砂浆上,鲜血直流。
说起人生的转折点,龚燕的话里充满了笑声,“我自己都没注意。”
起初,他被送到西盟县医院,医生说:“再晚一步,人就没了。”在县医院,医生给他输了血,当天就转到了60公里外的澜沧县医院。高速开通前,从西盟到普洱要七八个小时,龚燕的腿等不了那么久。
在澜沧县医院,龚燕没有做任何手术,而是每天清理淤血和消毒。一周后,龚燕的脚背起了水泡,“臭死了”。最后转院到了普洱的医院。在我到达的那天晚上,龚燕接受了截肢手术。“如果我不接受,我的脚就要烂了。”
再次醒来的龚燕只剩下一条腿,躺在普通的病床上。
龚燕来不及感受身体的变化,麻醉后的剧痛从双腿蔓延到背部。
术后第二天,他觉得自己可以“正常行走”了,扶着墙,不用拐杖直接站起来,按照两脚走路的受力模式,一步后摔倒在地。“我刚截了腿,现在还觉得能走”。"
手术后四五天,龚燕出院回家了。
我姐姐发现龚燕瘦了很多。“整个人都变了,话少了,不开心了。”家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和压抑。娜看着只剩一条腿的哥哥。一开始,她有点害怕。后来,她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受伤后,龚燕再也不能帮家里干活了。他变得沉默寡言,因为他爱笑。他一度觉得周围的人充满了嘲笑和歧视。
稍微恢复后,他可以帮家里做饭。后来,他甚至去山上“砍柴”。
剩下很多空闲时间,他就在村委会的篮球场上单腿打篮球。
2021年11月,龚燕在张家口训练基地进行单腿平衡练习。受访者供图
送他去学习
龚燕所在的王崖村是一个佤族村庄,也是云南最贫困的地区之一。龚燕家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之一。2016年,每家每户都在政府的帮助下拆除了旧的竹木瓦房,建造了新的家园。
刚打了一半地基,父亲突然胃出血,当晚就去世了。他没有时间和他的孩子们道别。
我8岁的时候,妈妈因病去世了。“我太忙着玩了,记不了那么多”。18岁那年,成年的龚燕第一次面对亲人去世和忙碌的亲人的惊恐场面。
当时妹妹那楚刚上初一,在学校寄宿,第二天才知道死讯。“我爸走后,除了我哥,没有什么特别的亲人。”
但是生活还要继续。
“我妹妹初一吃住都在学校。我吃不吃都没关系。有时候去亲戚家,有时候自己做。“用从老房子里拆下来的竹子搭建了一个简易小屋。这是龚燕独自生活的地方。
“当时他家条件艰苦,政府补助的住房还在建。他们住在一个只有20平方米左右的木制和竹制栅栏房子里。因为经济拮据,他们穿旧衣服,没有像样的新衣服。我有点害羞,和外人交流不多,但是很有礼貌。我知道我们是学校的老师,看到我们我会叫老师好。”这是小可爱对龚燕的第一印象。
Cutie是云南林业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2016年,她被派到西盟县王垭村当扶贫驻村员。在制定援助计划时,她想让龚燕学一门手艺,自食其力。
小可爱每天在村委会上班。从窗口望出去,篮球场上活跃着一条腿的少年。有时候和朋友一起玩,朋友去上学,他一个人拍。“基本上,我每天都能见到他。感觉这个娃娃还在努力面对生活,很爱运动。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他坚持打球,也许我们也不会想到送他去读书。”
Cutie等驻点队员为龚燕申请了当地政府、残联等相关救助资金,并联系了云南特殊教育职业学院(前身为云南华夏中等职业学校)。
虽然两个职业学院通常是相连的,但龚燕初中没有毕业,而且还涉及到异地转学等诸多问题。最终,林业职业学院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亲自负责对接,为龚燕赢得了入学机会。他的专业是计算机。
起初,小可爱想象着龚燕可以学习按摩,或者做与腿关系不大的体力劳动。
2016年9月,驻村扶贫工作队成员开车送龚燕到昆明办理入学手续。他们为龚燕争取到了免学费的政策和助学金,并给予了生活补助。
龚燕从未去过昆明。入学时,舍友很热情,帮他拿行李。他“心情很好”。
他的同学有的是脑瘫患者,有的手不方便,有的和他一样腿脚不好。
他觉得在这里,“大家都一样,没有什么不舒服”。
“他来的时候天很黑,普通话说得不流利,很害羞。”陶克真是龚燕的班主任。她认为龚燕笑起来很尴尬。给她印象最深的是龚燕总是穿着一双拖鞋。“天冷的时候他也穿拖鞋,但是看着就疼,所以也给他买了双布鞋。”
在佤族村落,一年四季都穿拖鞋是很正常的。
2016年9月,驻村扶贫工作队开车送龚燕来昆入学。受访者供图
生活的突然变化
和云南大多数少数民族一样,龚燕喜欢唱歌,也想学吉他。吉他在一个贫困的少数民族村落里,并不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在村子里,龚燕借了他叔叔的吉他来玩。
到昆明后,他用400元的费用和一位学长买了一把二手吉他,分两期付款。还和同学组成了乐队,参加了学校的歌手大赛,唱了一首《遇见怒江》,获得了第三名。
迎面而来的生活是崭新的,新鲜的,充满欢笑的。
班主任陶克真回忆说,“他是吉他手,也是主唱。他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有点害羞,但是音乐响起的时候他马上就进入了状态。整个人都很自信,整个球场都很开心,沉浸在他们乐队的歌声中。他是三个人中最突出的。”
然而,龚燕学习非常努力,他的成绩没有提高。“因为之前没有接受完整的教育,他确实想过放弃,后来也和他聊过,鼓励他发挥特长。当他锻炼和唱歌的时候,他的自卑感就会消失。”
2019年春节,龚燕和队友一起过除夕。受访者供图
2016年10月,云南省残疾人体育指导中心来学校选拔运动员。和老师握手时,“龚燕的手有力量”。经过一系列身体测试后,龚燕被选中了。
在沈阳的一个室内滑雪场,这些被选中的云南学生第一次看到了滑雪。
看到旁边会滑梯的人熟练地张开双腿滑行,龚燕大胆地爬上了滑梯。“我一开始并不害怕,当时还有点虎。快要上飞机的时候摔倒了,教练说我胆子挺大的。”教练评价他身体素质好,有天赋。
从此,龚燕正式开始了高山滑雪的训练生涯。冬天去哈尔滨体育学院练滑雪,夏天回昆明学文化。
从祖国西南一隅,年平均气温19.6℃的锡盟,到一月平均气温零下15℃-零下30℃的哈尔滨,我们从未见过的雪域岩洞,迎来了人生的突变。
龚燕记得第一次看到雪,“那时候我不觉得冷。我们云南有的人很瘦,过得很开心。”
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他将伴随着低温、寒冷、坠落、自由滑行。
中国唯一的单腿高山滑雪运动员
蜿蜒在雪山之巅,是一条优雅的“S”形弧线。
倾斜的山坡上,成双成对的旗门,在雪坡上勾勒出一条曲线。高山滑雪者迅速弯下这条路线,在高度落差800米的大雪坡上以100多公里/小时的速度向下俯冲。
资料显示,高山滑雪起源于欧洲的阿尔卑斯山,所以又叫高山滑雪。残奥会高山滑雪起源于二战后欧洲一些下肢残疾军人在康复锻炼时使用拐杖滑雪的方式。1976年,高山滑雪在瑞典恩舍尔被列为兹维克冬季残奥会的第一个比赛项目。当时有大回转和大回转两个项目。此后,高山滑雪被列为冬季残奥会的传统项目。
中国残奥会高山滑雪队成立于2016年。这是一支年轻的队伍,成长速度很快。平昌冬残奥会,中国只有一人参加残奥会高山滑雪项目。短短四年间,参加北京冬残奥会残奥会高山滑雪比赛的中国运动员达到了历史性的22人,无论是参赛人数还是整体实力都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同样在2016年,龚燕加入了中国残奥会高山滑雪队。
白色,蓬松,柔软,摸起来冰凉冰凉,滑动时发出“刺、刺、刺”的声音。龚燕这样描述雪。他在哈尔滨的第一个月,眼前的景色从绿色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白雪。
第一个月没啥技术。龚燕和其他八个独腿滑雪者,一次又一次,从山顶垂直落下,然后在滑雪杆和他手臂的支撑下爬回来。爬上去,直线下滑,如此循环往复,在一次又一次的下落中寻找平衡感。
更多的练习集中在平衡和重心,“不要后坐,重心前移,让我找到自己的平衡,所有的平衡都是我自己的。”
“刚开始训练平衡性不是很好,很容易摔倒,教练也不行。”与两条腿滑雪相比,单腿滑雪更容易摔倒。“有些别人滑雪后留下的小坑,你踩上去会掉下去,很不稳。”
左脚穿红色滑雪鞋,右腋下夹住拐杖,爬上离地约60厘米、宽约5厘米的橙色平衡绳,慢慢将重心放在左腿上,扔掉拐杖,同时张开双臂,在颤抖中上下摇动手臂,保持平衡,36秒后跳下平衡绳。视频中练习单腿平衡的龚燕似乎是一名杂技演员。
2022年2月,龚燕在冬残奥会延庆赛区进行赛前训练。受访者供图
在选拔之初,中国有一些男子滑雪运动员与龚燕一起训练并参加比赛。2018年全国残疾人高山滑雪锦标赛之后,已经有不少人陆续退出训练,淡出高山滑雪事业。目前,龚燕是中国唯一单腿滑雪的男运动员。
龚燕说,“我喜欢高山滑雪,相对自由。滑雪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飘,在飞。”
走出西联,走向海外
龚燕记得他第一次登上高级雪道“滑雪野雪”,那是没有被压平的雪。“整个人起来空,脸朝地,一个雪坑直接砸在地上。”
如果不严重,他每次摔倒都是自己站起来的。如果你没有你的右腿,你必须用你的手和跑步者支撑它。
高山滑雪第六年,摔跤依然是家常便饭。2月,在张家口万龙滑雪场备战时,队员们撞上了龚燕的雪板。“应该是撞上雪鞋了,就飞起来了,往前一跳,然后滚了好几圈。”
在训练过程中,龚燕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克服障碍。“用一条腿很难掌握。它时刻准备着不减速地进出大门。”比如障碍赛,每隔七八米就有一个旗门。如果晚一秒反应过来,可能会滑出雪道,错过旗门。只有不漏掉任何一个大门,在雪道上绕着所有大门滑出“S”型弧线,才算合格。
2017年,龚燕首次参加全国残疾人高山滑雪比赛,获得立姿障碍滑雪项目第九名;2018年获得全国残疾人高山滑雪锦标赛单腿滑雪项目第一名;2019年获得第十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高山滑雪站姿秋千、站姿超级巨荡第三名。
最后一场比赛是2021-2022残奥会高山滑雪公开赛,龚燕在障碍赛中获得第二名。
在滑雪训练的第一个春节,龚燕没有回老家,担心他的妹妹。他从微信给林职院老师cutie转了500块钱。“让老师帮我换成现金寄给我姐,告诉她买点好吃的,新衣服,过个好年。”这笔钱是他训练期间的生活补助,是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两年后,龚燕再次回家时,客厅已经建好,姐弟俩住进了两室一厅的新房子。村里的人聚集在一起观看他的滑雪视频,许多人对龚燕印象深刻。“每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其他人腿都滑。”
西盟佤族自治县王垭村全景。图片:西盟县融媒体中心
娜姐和龚燕的眉眼长得很像,都有着浓浓的眉毛和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皮肤和大多数佤族人一样略黑。“感觉他出门都有点帅了。”在体育训练的录像中,龚燕正在做引体向上。虽然右腿空摆动,但是肌肉线条清晰。“我曾经因为他的身体缺陷而自卑。我记得他总是告诉我他的照片太丑了,现在他是一个有精神的家伙。”
这些年,龚燕去了新西兰、荷兰和澳大利亚训练或比赛。在这三个国家中,他最喜欢奥地利。冬天像是雪国的童话小镇,“特别美,完全不同于四季常青的西联”。
走出西联,走向海外,“没想到人生变化这么大”。
圆满完成了冬残奥会的征程
2月24日,龚燕住在东岙村。每天花大约四个小时在雪原进行体能训练和练习。
本届冬季残奥会是龚燕参加的最高级别赛事。他参加了高山滑雪男子全能项目——立姿和回转——立姿。龚燕的目标是“安全地滑下去”。
原定于3月8日举行的残奥会高山滑雪男子全能比赛提前至3月7日举行。7日晴转多云,风力较大。共有36名参赛者,龚燕获得了第33名。
10点整,全能比赛超级大回转准时开始。在回转比赛中,要求参赛者以之字形滑过标有标志的旗门,并迅速滑下斜坡。如果他们错过了一个旗门,他们将被淘汰。超级大回转也差不多,只是赛道间隙大,赛程长,对速度和技术的要求更高。
"10, 9, 8, 7 ....."当我面前的光电倒计时器上的数字倒数时,穿着紧身滑雪服的龚燕在山顶的高起点弯下腰,准备出发。"5, 4, 3 ..."龚燕纵身一跃,从1825米高的山上滑下。
与此同时,腿轻轻触碰起点处的小单杠,比赛的电子计时器开始计时。
第一个计时点,12.47秒;第二个计时点,37.60秒;第三个计时点,55.77秒。
终点线,“DNF”,意味着未完成的比赛。
龚优雅飘逸的身影在接近终点线的一个大拐角处轰然倒下。
2022年3月7日,中国选手龚燕在2022年北京冬残奥会高山滑雪男子全能立定比赛中出场。图/IC图
中午12点半,他在朋友圈里发了“我今天还活着”。一个朋友安慰他“不要难过”,他回答:好的,不会的,但是言语之间,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3月13日,龚燕迎来了自己的高山滑雪男子立回转比赛。共有37名选手在第二轮与龚燕展开角逐。这次发挥正常,排名第13。
来自热带的龚燕,六年前第一次看到雪,成功完成了冬季残奥会的征程。“虽然结果不是很理想,但我尽力了。我没有在这么难的赛道上比赛。安全完成比赛,我感到非常荣幸。”
比赛结束后,龚燕想快点回家,早上在锡盟看云海,晚上弹吉他,和朋友喝一杯,释放一下情绪。“在外面呆太久,想家,更想姐姐。以前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放牛的时候,朋友满山跑,牛也跑去吃别人种的玉米。”
他曾在朋友圈说过一句“原谅我的丑”,图中是他手抄的一段话:不要盯着后视镜看。如果你一直盯着后视镜,你就看不到前方的车辆或障碍物...后视镜的作用是让你看到你要去哪里,挡风玻璃显示的是你的未来,你要去哪里,你的方向。
新京报记者朱清华编辑胡洁校对刘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