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复钓鱼岛的小说(长篇小说“半个亿”连载)

接5月30日的

我那天说了很多,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学使人聪明,还说一个人天生什么性格很重要,但圆大头只记住数学使人周密。圆大头今天主动一连叫三声舅舅,问我物理化学英语呢历史地理呢,我说没哪个名人总结过,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致人聪明的,不是致人愚蠢的。

“都不是纸上谈兵的?”

肚子里有几句成语货,我回答起来显得高兴:“当然不是,你不是傻瓜一个,就应该要懂得什么学问都是从纸上开始谈起的,要搞建筑,先要通过建筑设计院在纸上设计出来才搞,要开会,先要在纸上把开会内容写出来才开,领导讲话的讲稿先写在纸上给领导看看,有的领导先没在纸上看看,念话念错的,还有,舅舅将来想建猪场,照样先从纸上谈起,画的图纸要好好保存在箱子里,你给我好好放进去,明白吗?”

“那不叫纸上谈猪吗?”圆大头嘻嘻发笑,笑得我丢下砌刀,本来想拥抱他,谁知他被我的快速反应气势吓得跑了。

跑回来的圆大头双手递给我一个苹果,说洗了的,咬就是,我说奖励你,你咬,你十口咬完明天我奖励你十斤,多吃苹果减肥的。圆大头表扬我,舅舅说话真幽默,你要我慢慢咬才有十斤呀,我才不上当呢,一上当你就骂我蠢猪的,你看我,最多五口。这次,我没丢下砌刀,而是要他递给我苹果,我伸手不接,而是一把抓住他,顺势一拖,将圆大头紧紧抱在怀里,什么不想说,只是抱着,越抱越紧,越紧越想掉眼泪。

松开圆大头,他抬头看我,靠紧我,紧贴我,我比试他长得多高了,左手搭在他头顶,横扫至我胸口,心里说快了快了,快变成一个男子汉了。

我又提刀砌砖,圆大头举案齐眉一样配合我,三层砖块同时砌,而且很快收尾。

爸也挑一担砖块来了,是屋前屋后搜集起来的,都是半块的,也叫断砖,放下扁担,见墙角和墙壁没拉砌线,左瞄右瞄,前瞄后瞄,上瞄下瞄,没瞄出砖墙砌得不好,歪了,倾了,斜了。爸瞄时睁开的是右眼,闭着的是左眼,我瞄时睁开的是左眼,闭着的是右眼。爸瞄我也瞄,爸不瞄我还在瞄,被爸发现我的瞄法与他的瞄法不一样,我的瞄法错了,错了的瞄法怎么打枪呢?爸还在认真看我,双眼瞪着看我,当我怪物一样看我,奇怪我闭的怎么是右眼呢,瞄的怎么是左眼呢,所以真问我了:“你在部队怎么打枪的?右眼闭左眼睁,怎么打得准?”

“这不能怪我,天生的。”马上改口不是天生的:“是你和娘生的,把我生成这样瞄的,我想左眼闭右眼瞄,但左眼不会闭,右眼不会瞄,两眼角色错位了,就这么简单。”

“那在部队里怎么打枪?”

“不管你怎么瞄,随你怎么瞄,只要你打得准。”我扯淡一样扯,体检时没有叫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发现我有先天性错误,我的兵当都当上了,来到部队了,打枪时我这样闭右眼瞄左眼,枪托衬着左肩膀,右手扣板机,一扣一个准,百发百中,部队长官没理由计较这么多。

爸问我打的枪是步枪还是机关枪,我说步枪机关枪都打过。爸再问瞄过手枪没,我不该实话实说摸都没摸过,爸很是遗憾的样,遗憾过后也给我讲授手枪知识,连长以上的官儿,屁股后面都是吊有手枪的,子弹上了膛的,保险一打开,一扣,一般是食指扣,砰,砰砰,子弹射箭一样。

我为了让爸返老还童,不当面揭穿他的无知和幼稚,砌刀敲得当当响,命令圆大头快点,砖块递得快,我才砌得愉。一般来说,砌砖墙是要用到砌线的,两点决定一条直线嘛,我不是偷懒才不用,我是有把握用肉眼瞄得砌线那么准才不用,准得三层砖块同时砌。爸得意我肉眼瞄得准砌得快,但没忘形,知道自己的角色是挑砖的,又挑砖去了。

圆大头望着外公又去挑砖的背影,问我连长的屁股后面吊着一把手枪吗,我说没有,和平年代没仗打,屁股后面哪吊枪,外公看电视看的,外公喜欢看打仗片,屁股后面吊枪的都是指挥官,连长就算指挥官了,战场上拿着手枪喊冲啊——。圆大头点头哦哦哦,称赞我懂得很多,递砖递得更快,但突然停下递砖,拿在手里不递给我,发现大问题似的,偏头发问外公是不是说错了,子弹速度怎么是射箭一样快呢?我说老师没教过你呀,这叫比喻。“射箭快是快,哪比得上子弹快?”我放下砖刀直起腰,“你说,你说怎么比。”“射箭比作子弹可以,子弹比作射箭不可以,错了,射慢了。”“我教不了你了,你比舅舅还咬文嚼字,将来肯定超过舅舅,不是个养猪的。”“切!”圆大头口语一“切”不理了我,递砖搬砖倒更积极且快速了。

爸又挑一担砖块来,放下扁担就启发我,说母猪好养,嘴贱,不挑食,什么都吃,养好了第一头,第二头第三头第四头接着养就是,把所有母猪生的猪仔都养着,就是个猪场了,多砌几个猪圈就是,省了一大笔。我说猪仔好卖钱,干脆就只养母猪算了,不养肥猪,就叫种猪场,到时还挂块牌子,那牌子叫广告牌,取个名字,叫退伍军人种猪场。爸对母猪是情有独钟的,但专养两头母猪似乎认为我的抱负小了点,需要犹豫再三,好在最后还是说:行,反正都是猪场。

中午吃了饭没休息,圆大头帮我搬了很多砖块,估计能力超强,每堵墙堆放得恰到好处,我砌时可以自己拿砖,他闲下来就缠着我讲故事。我说没故事,他说有,肚子里有,就讲你与舅妈怎么认识的怎么恋爱的。我呸呸呸,什么叫隐私你懂吗,隐私是不能随便打听的,舅舅和舅妈的隐私也想知道,你脸红不红。圆大头摸摸脸,说不红,你看红没,我真偏头看看,说没镜子,你的脸红不红你自己是看不到的,我看到的脸是红红的。隐私故事没讲,圆大头很扫兴的样,但不甘心,硬是缠着我一定要讲一个,我脱口而出什么叫“人生”你懂吗?懂了,我讲个“人生”故事给你听听。圆大头闭着眼睛想了想,答道不就是人的一生要做什么事吗?你读高中,当兵去,退伍回来,现在砌砖,是养猪人,不就是你的人生吗?答得真不赖,我笑说今晚又夹几块咸鱼给你吃。

农活干完叫休工,不叫下班,晚饭吃得早,不到六点就吃了,圆大头搬砖递砖超负荷了,吃时说口没味,没多吃,夹的六块咸鱼片只吃三片,娘说你夹的你吃了,圆大头都夹到我碗里,我没嫌弃,吃得有滋有味。

下二突然敲门,圆大头起身快,下二块头大,脸色不是很好,有点吓着圆大头,我起身连忙喊二哥二哥,圆大头才把门打开一点,让下二挤进屋来。

下二许是看了看我与圆大头合伙砌的猪圈吧,指着圆大头问,你是带弟的崽?圆大头没点头,吭了一声,似乎有点排斥下二,童言无忌,不允许呀,弄得下二好尴尬。下二尴尬过后,拿圆大头开涮:“不可能吧,带弟养得出一个这样的崽?”

下二不阴不阳的,我想护着圆大头,使人眼色,下二不明白似的,开涮继续:“那你说说,你大娘为什么叫春丽,你娘为什么叫带弟?”

圆大头手一指,指向我:“我舅是我娘的功劳。”

语出惊人,下二将圆大头搂在怀里,表扬说:“你娘名字改得好,听说是你娘自己改的,聪明聪明,不聪明的话,哪个带你养猪,你将来哪当得上养猪老板,现在呆在学校里受折磨,说不定折磨得毁了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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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说他逃学逃成这样也没办法了,死心塌地要跟舅舅养猪,由他养吧。娘一说完,就被下二怼了回去:“读什么书,不读了,就当养猪老板,开小车,住别墅,比大学生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我深怕口无遮拦的下二伤了圆大头的自尊,好在是真诚的,圆大头也听得出真真假假,高兴的劲儿溢于言表,对下二瞬间充满好感。

下二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要圆大头早点去睡,白天搬砖递砖辛苦了,谁知圆大头说我要听,就喜欢听你们大人说大人话。听吧听吧,下二说,懂事早是好事,拍拍凳子要圆大头坐坐坐。

圆大头懂味,一坐下来就端端正正,甚至一动不动。我想,他坐在教室里一定没有这么守规矩。

爸恭维下二这种农民当得活,有车有机,车是摩托车,机是拖拉机,一人赚钱养活全家,还建了新房子,死农民活农民比较一番说田里种稻谷卖钱的、土里种小菜卖钱的、种水果卖钱的、池塘里养鱼养虾卖钱的、山上放铳打野猪卖钱的、捉蛇捉泥鳅捉黄鳝卖钱的,都是死农民,都不如你下二那两把刷子,说得很是羡慕下二。

下二说哪里哪里,戏我爸说,当上建筑老板才是活农民,自己不算活,只是个开手扶拖拉机的,与死农民一样死。

原来死农民活农民的说法已经很约定俗成了,一说一听,说说听听,听听说说,东北二人转一样,转得出死活味。只是苦坏了我,这样区别划分死农民是什么农民,活农民是什么农民,一时真难适应。

爸有爸的人生观,爸也有三观,除了人生观,还有死农民观和活农民观,加起来也是三观。与那三观不同,那三观是平起平坐的,爸的“人生观”能生孩子一样生出“死农民观”和“活农民观”,活农民活得当上了建筑老板就不是农民了,从事的事情不是农业,是建房子的工业,应该划进工人类。工农有别,别是差别,爸恨不得我与农民拉开距离,拉出差别。唉,人文意识很重要,重要的东西,爸真的一点也没有。

爸希望我能有下二那两把刷子就行了,就算是当上活农民了。

下二很委婉:“要求这么低?要不要打个赌,你崽听我的,我来塑造他,保准超过我,你信不信?”

“猪场办起来了,当然要买一台手扶拖拉机的,先买拖拉机,后买摩托车,你好好教他开机开车,千万不能出交通事故。”爸不知怎么理解下二说的,竟然答出一句这样的晦气鬼话。

其实我也理解不了下二说的。

下二劝我爸说,别小看你崽了,你崽退伍不退业的话,当的就是活农民。后面说的更加莫名其妙:“你崽在部队里,当的是文书呢,耍笔杆子的,吃笔杆子饭的,文书是什么书你是不知道的。”

谁知爸答得蛮快,乱答也答对了:“文书就是秘书,抄抄写写的,没实权的,听上面安排写什么写什么的。”

“怎么当上的,你不知道我知道。”下二兴高采烈的样,“你媳妇妹子告诉我的,早就发了短信给我,我早想告诉你,但你是死农民,不懂什么叫小说,我懒得告诉你。”

下二真混账:“连长看了小说后,一句话就把你崽调到身边当文书了,如果你崽性格好的话,迎合连指导员的话,不会退伍的。”

我踢一脚下二,提示他别扯远了,养猪与文书、秘书、抄抄写写、文字、文化、文学、小说、连长、指导员、材料、报表、上稿、吹捧稿等等,太哪跟哪了,说什么说,说个屁呀。

下二真混账,我踢他一脚,他竟然说出来,呸我踢什么踢,将目光从盯爸转向盯我,带偏爸也盯我,爸的盯,明显就是审视我,审视我有天大的什么好事故意瞒着他。

“听说你女朋友那边有门有路,是不是能给你安排个工作?”

“是呀,是呀,前提是你不能逼迫你崽占胜在家里养猪,”下二说鬼话真行,“你没听说跑工作跑工作吗?跑调动跑调动吗?都是要跑的,不跑不动,一跑就动,一跑就是一两年,这一两年里,时不时要跑县城,办什么猪场专门养猪了,哪里有时间跑来跑去。”

爸对养猪、文书、秘书、小说、连长、连指导员、材料、报表、上稿、投稿等等什么哪跟哪的事,因不懂,当然了无兴趣,只是死死缠着工作工作,尤其对固定工作,正式工作,吃国家粮工作,老了有休退的工作非常感兴趣,说法很简单:“去跑工作,有工作跑,我求之不得,哪不支持跑?”

爸似乎忘了死农民活农民的说法,不再提及,只对工作工作充满遐想,突然茅塞顿开一样:“工作的事啊,我看呀,那边在找,这边也要找,找找他六田叔,六田跟我还没出五服,亲帮亲,邻帮邻,亲愿亲好,邻愿邻安,六田的女儿嫁得好,亲家一提携就转正,一转正就当上校长,当几年校长又去上调,调去县里又有几年了,他亲家母比亲家的官还大。”

娘一听就来气,“六田的亲家亲家母是什么官关你什么事?他与你没出五服就是一家人了?人家六田理你?”

“理不理先放着,万一呢,也说不定,他不敢不承认是巴篓山人,占胜是他学生,不试不行,还是要试试,试成了,剥了农民的皮,比当甚么死农民活农民都强,比当甚么建筑老板还强。”爸像瞎子一样,什么说成“甚么”。

“平常呢?平常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平常佛脚怎么抱?他没回来怎么抱?”

清明节、端午节、七月半、八月十五,一年三四个节还是回了的,你送了人家一只鸡蛋?”

“是你不送,说人家早不稀罕了,怪我?”爸觉得临时抱佛脚抱不紧佛脚,很懊恼的样。

下二叫我娘一声老婶娘,说送鸡送蛋不顶事儿的,送一头牛也攀不上你家六田的了,又叫我爸一声老叔,说没出三服也攀不上的了,瞎子死前死后,都给他打了电话,都一句话,忙得很,没时间回家。“李老师什么时候拿正眼看了我们巴篓山一窝子人?有其妇必有其夫的。”

爸哦哦哦,娘没哦,但嗯了嗯,我听话听音,明白下二说的李老师是谁——是六田叔的老婆——六田叔的老婆有多厉害我多少有点耳闻,不算怪,就是洁癖重,去他家不是不欢迎,但要脱鞋,夏天会递给你塑料凉鞋,冬天会递给你毛鞋,穿泥巴鞋直接进去,破口大骂都有份,有你好受的。

六田叔的简历很简单,怎么发迹的,我也知道,教我小学三年级那年从民办老师转为公办老师,五年级下学期当校长,六年级突然调走了,调去县里城关小学当副校长,我读高中才听说调去县教育局当了什么,官不大,平步青云算不上,我巴篓山人对他充满很大希望,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巴篓山村人提起他和他老婆都少得可怜,找他办什么事的没有一个半个。

娘比爸灵醒,虽然也不懂养猪、文书、秘书、小说、连长、连指导员、材料、报表、上稿、投稿等等什么哪跟哪的事,但懂短信,懂短信是手机里互相发的,听小二念话,问下二:“占胜女朋友发了短信在你手机里?”

幸好我踢得及时,边踢边捂耳朵,下二急中生计,把话题一扯,扯得很远:“是这样的,占胜他女朋友短信里说,她怀孕好几个月了,快要生了,要明媒正娶,托付我当月佬大人,还说自己一个吃国家粮食的,怎么嫁给一个养猪的农民呢?——肯定是不嫁的。”

娘的脖子真的伸了一下,那是喜出望外的一伸,虽然也缩了一下,那也是喜出望外的一缩。

我双手抱头,用力揉搓耳朵,下二明白意思,故意嚷嚷这个月老不知怎么当,边说边起身想走。

圆大头外甥喊我舅舅,当舅舅的要像个当舅舅的样,勇气十足得很:“这个月老你好当得很,闹洞房那张床你和荷花两个挂好蚊帐铺上被子枕头就是。”

圆大头鬼机灵,打开我的厢房屋门,下二一闪跟了进去,倒把我堵在门外:“你为什么对我都不老实?你玉梅对你恨铁不成钢的好心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一退伍就直奔东莞,人家早就租了一个套间供你吃住,你说那是皇宫,会伤忡永的,是不是?”

“你真与我玉梅在互动短信?什么时候有她的电话号码的?”

“早就有了,瞎子还没死前买寿衣那天要去我的,最近才来短信给我,了解你青少年时代有什么天性,你看你看,是天性两字,不是个性两字。第一条我半天没回,人家为什么突出天性呢?”

“我有个屁天性,”我推开下二,“别听她瞎说瞎扯。”

“你看呀,”下二递给我手机看玉梅发来的短信,“我的回信也在里面,说你小时候不合群,不活泼,不爱说话,爱东想西想,爱东问西问,爱打破沙锅问到底。”

“没说我坏话,比别人愚蠢的坏话?”

“说了,说了,说你小时候傻不拉几的,笨笨的,除了偷瞎子的字典,还偷瞎子很多杂文选刊杂文月刊,看得反应迟钝,多愁善感,变蠢了一样,越来越蠢后不敢与瞎子说话,瞎子原本有很多故事要说给你听的,可你怕瞎子捡石子撵你追你砸你,只听他说了两个故事,还是瞎子要我押送你去听的,你蠢就蠢在不主动听瞎子说故事,押送一次听一次,从没主动,蠢得比我还蠢,如今瞎子死了,我很遗憾,你应该觉得比我还要遗憾……”

“来来来,坐坐坐,”圆大头从抽屉桌下抽出凳子,“我舅妈真的要托付你当我舅的月佬大人?真的说了她一个吃国家粮食的,嫁个养猪的农民肯定是不嫁的。”

“睡觉去!”我有点像吼,大人的事,屁孩儿少管。圆大头听话,一上床就被子蒙头,故意打鼾一声又一声,实则要偷听全部。

下二有意要说给圆大头听似的,故意大点声音:“我急中生智安慰你外公外婆,让你外公外婆不要逼他在巴篓山养猪,离开巴篓山,到外面去闯荡闯荡,养猪的事交给你了,你不读书就专门养猪。”

“好呀,”圆大头的头钻出被子,“我舅舅养猪真是大材小用了。”

“多嘴!”我一拍被子,再多嘴,揍你。谁知圆大头干脆得很,坐起来,还穿上衣服,一听要听:“我就喜欢听你们大人说大人话。”

“听吧,听吧,听得懂更好。”下二问的是我:“你还记不记得我押送你听瞎子讲的第一个武训故事?当时你不喜欢听,要走。”

“不可能吧,说鲁迅故事我不喜欢听?我真有那么蠢吗?”

“对了,想起来了,当年,瞎子说武训时你也当是说鲁迅,还纠正瞎子说错了,你竟然知道鲁迅是哪年出生的哪年去世的,与武训不是同时代人,弄得瞎子当场还表扬了你。”

“鲁迅我知道,是大作家。”

“你这个圆大头,”下二摸摸圆大头,“当年你舅就是你这样说的,人家瞎子开口说武训,你舅当鲁迅。告诉你吧,圆大头也,武训是武训,鲁迅是鲁迅,武,是威武的武,训,是训练的训。”

圆大头噢噢噢,催促下二帮我重温旧梦,下二像是说给圆大头听一样:“当年,你舅,不是偷了瞎子的字典的话,瞎子才不会要我押送你舅听他说武训呢。瞎子说时我听得认真,我听懂了武训是个什么人物——是个叫花子,是个乞丐,大字不识一箩筐,讨米要饭三十九年,积攒起来的钱只是想办一所义学,被称为‘千古奇丐’。你舅啊,当时啊,问义学是什么学,瞎子想解释,我呸了你舅,就是免费教育,瞎子纠正说不是不是,免费教育是政府去做的,义学是有钱人办私塾供穷人的孩子读书识字的。你舅就是听到这里才来的兴趣,问瞎子:武训为什么那么蠢?瞎子一听哈哈大笑,一口气把武训的故事讲给我和你舅听。”

少年离我不远,我哪不想回到少年:“瞎子后面是怎样讲武训的?”并不模糊的记忆有点清晰了,我想更清晰。

“瞎子后面说,武训被拍成了电影,电影片子就叫‘武训传’,片长达三小时,一九五零年拍的,同年上映同年遭禁,一禁就是五十年,是新中国第一部被禁的电影片子,也是第一部禁得最久的电影片子。”

如今提起武训这个叫花子,这个乞丐,我不陌生了,一个战友恰是山东聊城冠县的,几次对我讲起这个传奇人物,讲起冠县的武训中学就是武训讨米叫花得来的银子兴办的第一所义学,第二所第三所也都说得有味,但拍成了“武训传”的电影没有说。我算了算,从当时瞎子说的一禁就是五十年算,那时我刚好十岁,懵懂少年一个,先一年偷走瞎子的字典,第二年给我灌输这么重大的历史事件,我听得个屁懂。现在听下二复述,历史又拉长十二三年,时代复杂多样,话题有敏感与不敏感一说,疑问就大了,因为已离开部队,敏不敏感不必担心什么,瞠目结舌是自然的:“为什么会遭禁?为什么一禁这么久?现在解禁没?”

“哪会解禁,不会解的,幸好有民间人士,有历史良心,悄然解掉,市面上有了盗版的DVD卖,封套上含蓄地写着几个字:供研究使用。”

“不禁不行?非禁不可?理由呢?”

“不禁不好意思。”

“什么意思?”我重复一句,“不好意思是什么意思?”

下二启发我:“你想想,人家一个讨米的,一个乞丐,一个叫花子,兴办义学,国家、政府、党中央、国务院、官员、干部等等,都没去兴办义学,都是收费的,不觉得丢脸吗?觉得好意思吗?”

“禁掉就好意思了?”

“对,不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真不好意思,党和政府的脸往哪里搁?一个武训,把国家、政府、党中央、国务院、官员、干部等等的脸都丢尽了,赢得赢大了,输得输惨了,只有禁掉,让全国人民知道不了,不好意思变好意思,就有脸继续办收费学校啊。”

“老哥,没想到瞎子对你的影响比对我深多了。”下二按辈份叫是叫叔了,可他愿意降低辈分,叫我爸叫哥,辈分早已乱了套,乱套就乱套:“我听说瞎子在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影响几个巴篓山人多看看课外书,可硬是影响不到几个,除了你,就是我,连我六田叔这样的老师,早年还是他的学生呢,都没有影响到,为什么影响不到?据说这十几年来没有看过一次瞎子,当真?”

“天生的,天生的,两个崽女天生就是读学校那种书的好料子,数理化都能考高分,是小镇做题家,文学书是从来不看的,但照样考上理工科好大学,不需要受到瞎子的影响,受到影响的我当了农民,你受到的影响更深,也只是当了两年兵而已,退伍回家还不是当农民?”

“够了,影响你一个都够了够了值了值了。”

“何况影响了两个,主要是你这一个。”下二侧身向着我,目光炯炯有神。

“人呀,要活精神,我的精神来自杂文,瞎子几百本杂文我偷拿了百多本,全收藏得好好的。你六田叔的女儿在大学里恋爱恋的是县里当官人的崽,嫁得好,亲家对得好,民办转公办那年一刀切,当然切不掉他,转正不久就当上校长,开几次会回来就与瞎子说不到一块了。后来调去县里城关小学当副校长,接着就是正校长,再调去教育局当什么股长,一心想往上爬,哪想过要看瞎子一眼,瞎子要死了,我不得不告诉他,他还说忙,没时间。”下二说完停下很久,再说:“怪不得瞎子看不起他,瞎子一说,巴篓山人都看不起他。”

“我也看不起他!”我思索一下,掷地有声,“我爸为什么要看起他?”

“我明天就要外公不要看得起这种人!”这个圆大头外甥把我们大人的话全部听懂了。

下二摸着圆大头的头:“你外公没有读一天书,看事看人也看得准,他只是要你舅舅试试,抱着无所谓试试,你不要掺和,闭着你明天的嘴,别多嘴。”启发圆大头:“读万卷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懂吗? 我巴篓山的瞎子只瞎一只眼,还有一只眼是阅人的,阅了无数人,阅得有精神,才活到八十六岁。”

“怪不得我舅舅差不多天天要看瞎子一眼,带我看了三眼了。”

我呆滞地望着圆大头外甥,也想摸摸他的脸蛋他的头型,见下二一直在摸着,等于帮我摸了,我就不伸手摸了。

“噢,差点忘了,”下二来了大精神,“瞎子这几年写了一本传记,里面没有一句话是写你六田叔的,一笔带过都没有,倒是用了很大篇幅来写你爸。”

“这些你也知道了?”我说过后,还是有感而发:“瞎子不写六田叔一个字,就是要狠狠报复他,把他忘了是最好的报复。”

“你玉梅对瞎子爷爷正是这么深刻评价的。”下二来了更大的精神:“实话告诉你吧,这几天你玉梅天天与我在互动短信,要我帮她监视你一举一动,如果没有帮她去看瞎子爷爷,肯定与你没戏了。还有就是,猪场不能建大,我不想提醒你,所以不来找你,你真办大型猪场,我汇报给你玉梅,她原本给你一百分的,立刻就下降到零分,那你和她也没戏了。”

“这么危险啊!”圆大头站起,来了精神:“好在看了坟墓,好在猪圈就砌两个养母猪的,有戏加有戏等于两个戏。”

我不理圆大头瞎掺和起哄,对下二说了难以启齿的实话:“实话告诉你吧,她太对我恨铁不成钢了,寄予的希望太大,怕失望太大,我承受不起,达不到她定下的标准和要求……”

“知道!”下二也站起,拍我肩膀:“坐下坐下,要说的话还有很多很多。瞎子的传记原件你得了,复印件我有,你玉梅又复印的一本是寄给我的。她妈老早看了复印本,说你的家世是你做人的好本钱,支持女儿跟定你,你女朋友本来就是个才女,对文字很讲究很敏感,怪不得那么对你恨铁不成钢,租个套间房子供你吃喝拉撒,无法是想好好栽培你,做出她心目的那一个他来。”

圆大头外甥是认真听的,当然听得很懂,冲我嘿嘿发笑,我不得不也笑笑,越笑越觉得真好笑,骂了玉梅:“她是笨女,不是才女,当我什么人了,书香门庭还是书香世家,我只是一块铁,铁是铁,钢是钢,再怎么恨铁,铁还是铁,恨不成钢的。”

“舅舅,你走吧,有我呢,喂猪又不是难事,饲料早点卖回来,你就放心走。”

我看着下二,当陌生人一样,有种相见恨晚的慨叹,我们缺少交流,我在家务农的那一年多里,我们很少说说知心话,很少串串门。下二也感叹,是呀是呀,不是死了瞎子,不是瞎子有个黑皮本本儿被你得到,不是你女朋友如获至宝,不是我也偷了瞎子很多杂文选刊杂文月刊看,我们哪有这么多的人生话题,还不各自闷声发大财一样闷。

听下二一番感慨,我多愁善感起来:当年,我读初中了还不懂得瞎子背一根长长的竹杆追我撵我打我的意思,虽然偷了他瞎子很多本杂文选刊杂文月刊,但都没有认真看,主要是时间上都被老师安排得紧紧巴巴的,加上自己接受了老师灌输的那一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圣贤书在文言文里,考试的分数占比很少,我下很多功夫背得出那么文言文圣贤书等于白背了,与做了一大堆题目等于白做了一样,功亏一篑,我没考上重点高中。那个三年,如果碰不上一个喜欢看书的老师敲打我一下,随便一句话——比如课外书也要看看,我从瞎子家偷回来的杂文选刊和杂文月刊肯定是我的首选,每篇文章我多看一遍,有的再三精读,结合现实,早懂世事,逻辑推理,早早看出了味,还不早早把瞎子当成了味人,还不早早成了瞎子“忘年交”,还不多多串串瞎子的门听过他很多故事了。

下二似乎突然认真起来:“试想一下,你只当好玩一样,随便一弄,就弄出一篇‘我爸这个流浪汉’那样的短篇小说,能刊登在新疆边防战报那样的大报上,如果认真,不当好玩,不随随便便,好好写的话,还不写出一本厚厚的长篇?”

下二的话有调侃的意思,我不想接话,正在思索中的圆大头望着我,也有点带调侃品味:“舅舅,你原来是个这样的舅舅啊,我一直想问你怎么找到城里舅妈的,原来小说也写得出,城里舅妈爱你一点也不奇怪,写小说就是讲故事,这个,老师没教我我也知道,你肯定讲了很多故事给她听,我要你讲你一个也不讲,为什么?”

“你听得懂吗?”下二先我一句,摸着圆大头的头,拍拍脸蛋:“什么叫‘三观’?什么叫‘(删除4个字)’?什么叫‘担当’?什么叫‘人文意识’?什么叫‘(删除2个字)’?什么叫‘(删除3个字)’?这些,还有很多,你太嫩了,都听不懂的。”

下二这样一说,我看着圆大头,拉他一下,想拉他入怀,好好搂抱他,可他毕竟是个小男人了,入怀难堪,低头望着他说:“你想不想懂这些?懂了这些,你的一生才过得有味,否则像猪一样活着,吃了睡,睡了吃,没味没味。”拍拍圆大头肩膀,“还是重返学校吧,好好读书去。”

“我不赞同。”没想到下二来这么一句,我还指望他帮我也劝劝圆大头重返学校的。“我认为瞎子说得好,如今读学校那种鬼书呀,容易把人读蠢,数学老师只按课本教数学,语文老师只按课本教语文,开启人的大脑的东西老师不教,连大学都不教逻辑学了,常识的东西都可以(删除4个字)了,自己不懂有情可原,懂而不教乱教就是误人子弟,罪该万死。”

“瞎子真是这么说的?”我这样问,圆大头可能也想这样问,挣脱我搂他。

“亲口对我说的,打了占林元家老大的比方,就是读大学读得要创业的,林元借了七十多万元给他去搞投资,血本无归,害得林元在镇上的房子卖掉给他还账,自己六十好几重新踩三轮车捡破烂收垃圾,他爸生病没钱去医院,一死就送去火化场火化了,死得还不如瞎子。”

占林元是捡破烂收垃圾起家的我知道,落到这等地步我不知道,下二猜我是不知道的,详细告诉我说占林元的老大是什么财政大学毕业的,是会计师,管钱可以,管数更可以,可哪个企业愿意把钱把数交给别人来管呢,都是自己心腹来管,当然找不到工作。国家继续忽悠,提倡自主创业,一气之下,自己创业,把全家害惨了。“如果不读那么多鬼书,就不会那么爱国,省城参加抵制“家乐福”上了省城晚报照片的,哪个敢用这种打打杀杀的脑袋。”

“瞎子坐在家里知道这些事?”

“都是巴篓山人哪不知道,”下二坚决反对我的想法,“你圆大头外甥就跟你爸你妈养猪最好,再送去学校读那种鬼书,又一个‘小镇做题家’,将来呀,说不定又害自己又害全家的。幸好我转弯快,听瞎子一说就转弯了,觉得有道理,及时给我那小子打了预防针,反面教材是榜样,要他多看看杂文,现在没那么心比天高了,原来我也是很担心他像占林元那老大一样命比纸薄啊。”

“舅舅,大学学什么呀?”

“学乱七八糟的。”

“不学文化?不学做人?学乱投资乱花钱?学打打杀杀?”

“这,牵涉到‘人文’,‘人文’这东西不是老师教出来的,是自己看书看出来的,尤其看杂文,一看,‘人文’就上心。”我快速思索,觉得下二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怕学校那种正能量鬼书读多了真的祸害了圆大头外甥,快刀斩乱麻斩断他从此辍学算了:“你这种性格,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是跟着外公外婆养猪吧,真担心你书读多了,将来大喊大叫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岛收复钓鱼岛,别的,屁也不懂一个,从小(此处删除31个字),一辈子白过了。”

圆大头不想懂我胡说八道,似懂非懂也不想懂,高兴地跳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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