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怪烦人的,细如牛毛的雨丝,凉冰冰拂在脸上凉意中夹着一种愁情。而且它任意飘游,斜掠过雨伞仍然吹在身上、头发上脸上纠缠着人。
林璜没有带伞,从学院出来就这样在细雨中走着,有时下意识地用手拭着被雨丝沾湿的面颊,仍然毫无表情向前走。头脑里回想着刚刚在办公室里的一场奇遇。
林璜是某大学的学报副主编,照例要有副教授的职称才能担任。因此尽管他在学报编辑部默默无闻地干了几年,因为他始终是讲师,所以他只能是学刊临时召集人的身份。主编照例由文学院长兼任,自然是挂名的。而担子都是“临时召集人”挑的。这学报以比较文学为主,专业性强,读者面窄,发行量不高。因此在调整院系班子时,因为是清水衙门,几乎无人逐鹿。恰恰今年林璜出了一本专著,按照评职称规定被报批升为副教授,校方才正式任命他为副主编,用他自己的话说:“如夫人扶正当了太太。”但编辑部总共只有四个人。院方照顾林璜已是花甲老人,前天通知派一个主编助理给他。人事处长告诉他说:“因为来的人有学位,因此才用了这样一个职务名称,其实不过是搞搞编务,作些琐事,使林老可以集中精力。而且现在办外交总是女的好一些!”说罢他纵声大笑。林璜才知道新上任的这位”助理”是位女性。只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是个阴雨天,林璜起身迟了,慌忙走向学报编辑部去,从宿舍到办公处并不近,曲曲弯弯有一二里路。雨不住地扫向他的头发、鬓角和脸上,他略微踌躇一下,仍然冒雨向前走。当他走进办公室时,眼镜突然被室内热气和雨点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他刚要除下眼镜拭去水痕,忽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嗓音:“下雨不带伞,弄得这付狼狈相!”
林璜吃了一惊,编辑部里如何冒出来这个小姑娘的声音?赶快拭去眼镜片戴上,定晴一看,又顿时一呆。这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光景,但却和二十多年前他的学生夏玉佩长得一模一样。他稍微定了定神,问:“您是”
“我是校方派来这儿做主编助理的,您也在这儿工作吧!”
林璜这时才弄清这人就是人事处派来的主编助理,不禁点点头说:“是的,我叫林璜,您贵姓?”
那女青年一听他就是副主编,立刻感到刚才说话太随便了,不禁脸上泛起红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林主编,我叫古妮,文学院外语系毕业的,请您多指导!”
林璜摆了摆手请她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古妮同志,我们都在编辑部工作,大家是同事,不要主编主编的,我比你年长几岁,就叫我老林吧。”
古妮抢着说:“您是老一辈的学者,我叫您林老师吧!”林璜不置可否默不作声,那样子似乎默认了。古妮这时才仔细打量着他。
林璜穿着的中山装不仅领口破旧,而且油垢得发黑,还沾满红墨水和浆糊的痕迹。古妮想,这人走在街上,谁会当他是落魄的老头子,谁还想到他是全国知名的比较文学研究专家呢?林璜不知这小姑娘心里想些什么,只见她朝自己呆望,倒有点奇怪,於是他问古妮:“小古,你今年多大了?” 计
古妮发觉自己的失态就赶快回答。“二十六岁,毕业以后留在系里当了一年助教。”
林璜觉得头一天上班便未派她工作,只是约略地介绍了学报的内部编辑情况,他本来就拙於言词,发言象写文章,言简意骇。讲了没几句就讲不下去了。只好又对坐着。
古妮觉得林璜这付打扮,确实没有一点教授气味,看来他并不是不修边幅,弄得不好家庭中对他有点漠不关心。从女性的怜悯心理,她忍不住问:“林老师,师母就住在这儿吧?”
谁料这一句问话,顿时使林璜脸色大变,嘴唇不住地抖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嘴唇张了几下,终於轻轻地说:“我一个人住在宿舍里!”
古妮十分奇怪,为什么问他的家庭,他就十分紧张呢?她本来还想问他为什么这样不注意自己的生活,但被林璜的异样表情吓住了。只好闭口不说话。林璜却反问她,因为他想弄清某些问题:
“小古你家的父母都在此地吧!”
这次轮到古妮愁容满面了。她告诉林璜,出生以后就不知父亲是谁,母亲在她还没上小学时就离开了她,以后就永远没有回来。她是在父亲的一位朋友家中长大的,而且也姓了养父的姓。
林璜的表情有点紧张,好奇使他继续追问下去:“你生母姓什么,她过去做什么工作?”
他虽然这么问着,但他多么希望小古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告诉他。然而古妮却说:“记得她姓夏,那时在湖南一个县里当中学教师。以后不知道她的下落。因为她没有和我们通过信。”
林璜脱口而出:“叫夏玉佩是吗:”
古妮十分惊讶:“林老师,你认识我妈?”
林璜强忍着胸中的悲苦,定了定神,摇摇头说“不…不太熟识,听说过今天你算报过到了,回去休息吧,料理一些私事,明后天不上班也不要紧。”
小古虽然不满意林璜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头,而且还下了逐客令,但初次相见,又是个有点学术声望的领导,只好礼貌的点了点头向他告辞走了。当然一路上她对这位副主编今天的异常表情感到纳闷。但转念一想,大概做学问的书呆子都是有些怪癖的,就又释然地吹着口哨在细雨中走上归途。
林璜等古妮走后,闭眼坐在那儿沉思了半天,然后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自顾自地说。“冤孽啊,二十六年后也是这么个春雨蒙蒙的日子,夏玉佩的女儿竟会来找到我,而且还要和我共事,天啊,为什么你要这样安排呢!”
林璜这一夜无法入眠,二十六年前的往事像电影镜头一样接连不断地在脑海中出现。情绪也随着回忆的悲喜交加冲击着他的神经。他觉得千头万绪简直无法理清。
他立志搞比较文学这门较吃力的专业是十分偶然的。那年他大学毕业被留作助教,这时有一个女生名叫夏玉佩和他有较多的接近,她肤色微黑,个头不高,说话举动都带点腼腆。而岁数和他这位助教相差无儿。林璜和她在一起时,感到十分别扭,夏玉佩这个女生的性格非常固执,而且对问题喜欢刨根问底。林璜常常被她问得张口结舌。若是个男同学,他早已不理他了,无奈是个女生,不好板起面孔。
这天他俩谈到元代文学,林璜讲了一通元曲几大家的著作,还有一点小掌故。夏玉佩闷声不响,似乎听得津津有味,林璜刚刚准备结束话题,不料夏玉佩眼睛一眨,说道:“林老师,关汉卿和莎士比亚是同时的吧?”
其实只要算算年代完全可以分出先后,无奈林璜对外国文学家从未与中国文学家排过队、进行过对比。他慌乱之中点点头说:“差不多,差不多。”
小夏接着问:“怎么差不多?是时代差不多?还是戏剧创作的业绩差不多?”
林璜简直给弄糊涂了。不知道对她说了些什么。不过从夏玉佩的脸上表情看来,似乎觉出自己答得并不完整。林璜回到宿舍里,气得面色铁青:脱下衣服就往被窝里钻。嘴里狠狠地骂着:“这妮子真万毒,存心要我好看!”
但他转念一想,过去曾学过比较文学的一些定义,当时并未注意就放过去了。实际上夏玉佩提的问题很普通,自己之所以张口结舌,是没有用心钻研还欠些功夫,加上对一些问题,不求甚解。于是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在这方面搞出点名堂来。
本来他有些外文底子,就发愤博览中外文学名著横向探求,居然写了一篇《莫泊桑对契诃夫的文学影响》获得比较文学研究界的重视,接连他发表了几篇论文。被认为是比较在文学研究方面有影响的研究家。很快就升为讲师。
这一切不过一两年中的事,夏玉佩仍然和他过从甚密,女孩子的观察是细心的,看到他的努力拼搏,感到钦佩。虽然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她“激”出来的,但总还有些迹象使他觉得林璜有一种获胜者的得意神情。这使她有点捉摸不透。因为他们过去除了功课以外的事谈得不多。因此他们还是师生,到目前还不存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爱情因素。而林璜他那种对别人谦和,偏偏对她却有一种矜持自得的优胜者的味道,使她感到不理解和不舒服。夏玉佩终于有点忍不住了,这天她问林璜:“林老师,你好像对我有什么看法?”
林璜猝然被她一问有点狼狈,他无论如何料不到夏玉佩会这样直接了当揭破他心中的隐私。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是觉得自己有很多不足,不足为人师表,而发愤的,希望勤能补拙罢了!”
夏玉佩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自然想到过去把林璜问得膛目结舌的事,那时她想这位青年助教未免有点太爱面子,谁又能有问必答,样样精通的呢?甚至对他那种不安的神情有点觉得好玩?就稚气的找些怪问题让他回答不出,好看看他的窘态。想到这儿,她心动了,不知怎么脸上泛起了红云,冲口而出说:“林老师,你恨我吗?”话一出口,她自知失言,羞窘得无地自容。
林璜自然觉察到夏玉佩感情的变化,他头一次接触到这种微妙而又难以处理的场面。笨拙的不知说什么好!但他想总得说上几句话:“我真要感谢你呢?”但话一出口,他马上觉得太露骨了,脸上顿时热辣辣的泛起了红晕,窘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林璜和夏玉佩的那次谈话,似乎冲破了师生之间的藩篱,系里的师生都注意到两人的感情变化,发现小夏对林璜生活上的关心。过去林璜是不大注意穿着的,现在连衬衫的领口都洗得很洁白,浆得很挺,林璜穿着似乎在受罪,感到十分拘束。但只要小夏一出现,林璜又马上换了一个人形,使别人看了几乎要笑出声来。
象一般的青年恋爱一样,他们的感情发展很快,似乎就要订婚结婚了。但是命运的作弄有时会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
夏玉佩是班级的学生会主席兼宣传,作为学生干部,特别是四年级就要写毕业论文了。这就使小夏连晚上睡觉的时间都要挤出三四个小时,在宿舍走廊路灯下复习功课,过度的辛劳使她很快消瘦下去。林璜看了心疼,他对这种课外的政治活动,本来就不感兴趣,觉得是浪费时间,影响学习,现在看来又使学生的健康受到影响,大不以为然。三番两次劝小夏摆脱一些。小夏觉得不好,她还考虑到如果不热心搞活动,会被人认为落后,将影响毕业分配。两人在这点上有时不免发生小摩擦。
这年开始整风了,小夏恰巧生了两天病,系里的一些座谈会她没有参加。病好后,刚刚回到教室,院里要各个系班级的学生会主席参加向党提意见的座谈会,小夏觉得自己病了两天,班级里的情况完全不清楚,不想去,可是有个同学想出办法来了,他说:“每人用一张纸条把意见写上,你逐条读一下就可以了。”
这办法得到全班同意,立刻十几张纸条就写好了。小夏只好带着条子去开会。每一张条子她事先都没有看过,於是到会后,她就声明要代读同学的书面意见。会开了不过个把钟头,小夏在会上读了五分钟,她如释重负的回宿舍去了。谁知这时林璜追了上来,气急败坏叫住她:“小夏,院里的会议你不要去参加。”
“为什么?”
林璜说:“我刚听到别人告诉我,这次学校党团员一律不开口,同时要把意见详细记下来,待将来研究处理。听说这叫‘引蛇出洞,你想想这事恐怕不妙,所以我到处找你,特地来通知你,你干万不要去开会,实在非去不可,去了也不要发言!”
夏玉佩怔住了,但她想,学校总不会要人提了意见,然后再来整人吧!林璜这书呆子胆子太小,见风就是雨,政治上不太关心。这小道消息信不得,她摇摇头说:“你别那么紧张,我刚刚去参加过会议,还读了同学们的意见条子,我自己没有提什么意见”。
林璜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同时读别人的意见条子总不能算自己的意见吧。但是他还是不放心地问她:“那意见都谈了些什么,你还记得起来马?”
小夏说:“我匆忙去开会,看也没看,读的时候还结结巴巴,总是什么要关心同学的健康,开展'文娱活动,要校方深人到学生当中进行关心等一类老生常淡。这意见又不是第一次提,耳朵都听起茧了!”
风云突变,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校园。林璜紧张得晚上睡不着,他天天注意大字报,唯恐会提到他和小夏,还好:几乎没有大字报讲到他们俩,他放了心就来到女生宿舍来找夏玉佩。她不在,同屋一个女同学说“系总支小胡刚刚找她去谈话。”
林琐一听,心骤然收紧了。这小胡是出名的“密报大王”。他几乎对每个老师同学天天的活动,大到专业研究动向,小到邻里往来串门谈天等等都有一份极为详尽的“汇报”,因而系里的同志对他的关系很差,简直有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味道,因为即使你胸怀坦荡随便和朋友聊天,但小胡可以替你上纲上线,变成了阴森森的地下非法串连活动。这活动一开始正是小胡大显身手的时机,这时他找小夏谈话可说凶多吉少。
林璜还有一件不放心的事,小胡是一直追求夏玉佩的,他见过小夏给他看的小胡的情书,可说集肉麻与无耻的大成,使林璜看了觉得恶心。但林璜和小夏都觉得此人虽如此无赖,但却是系里的红人,有当上总总支副书记的可能,那时两个人的命运一半就掌握在他手里了,林璜越想越心烦,就坐在小夏的房问等她回来问个究竟。
一等等了三四个钟头,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暗谈下来了,小夏才回到宿金,林璜看她神情疲倦,双眼皮红肿,知道这场谈话并非等闲,他看看屋内还有别的女同学,不便深问,就安慰了她两句,要她早点休息,他正打算离开时,谁知小夏立起身来说:“我烦得很,你陪我到校园里去走走。”
小夏和林璜边走边谈这次小胡找她谈话的内容。原来小胡说小夏那天五分钟的谈话要害,是货真价实的右派言论,完全可以给她戴上右派帽子,但小胡又告诉她现在还有转机。就是他要小夏交代写纸条的都是谁?小夏可以以认识不清作一下自我批评过关了事。小夏听了感到自己仿佛落人万丈深渊,满眼漆黑。但她想:我是要下地狱了,决不能拉一大串人进来作伴。她毅然说:“条子是我读的,当然我同意这些观点。没有必要拉别人,何况条子也没有留下来,我也记不清谁了。要划右派就划我好了!”
谁知小胡听了并不以为炸,反而笑嘻嘻的说。“我知道你脾气刚强,我也不勉强你。但我是一直爱你的,不忍你毁掉锦绣前程。最后他居然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要求系里批准两人结婚登记。那就是小胡和夏玉佩。小胡说:你同意和我结婚,我就可以保你过关。小夏一听气得发抖,顺手抓起笔就在纸上面写了“不和无赖有半丝瓜葛”几个字。以后小夏哭着冲出系总支办公室。只听得小胡在室内发出冷笑声。那声音宛如深夜在山中听到饿狼嚎叫!
林璜完全意想不到,事情发展到这样地步,他满面通红,嘴唇领动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总算挤出一句话来:“小夏,我们就结婚。”
小夏紧紧握住林璜的手,半天不讲一句话,林磺催促她表态度。夏玉佩深情望着林璜的脸,最后她轻轻摇头说:“林璜,从心里说我现在只有依你,但我现在就要成为灾难的化身。我不能要我心爱的人,陪我一起毁灭”。
第二天一早,林璜冲到系总支办公室,有个年老的老书记在那儿,他不管三七十一,跑过去,对老书记说,“我准备和夏玉佩结婚,请系里同意。老书记遂不及防不,停了一会才含笑说,“小林,你们两人结婚自主,领导都不能干涉。不过我作为你的同事,劝你慎重考虑,小夏的言行很可能被划成右派。你这时和她结婚,考虑过后果没有?”
林璜苦笑说:“什么后果,大不了一齐发配边远地区去改造。”
老书记叹口气说:“年轻人,背政治包状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夫妻子女统统跟着受牵连,你是不是等小夏的政治结论如何再说。”
林璜激动了,讲话也有点口吃,他站起来在室内不停走动,然后对老书记说“我是知道她可能今后日子不好过,才决定和她结婚的,两人相爱,不能总是花前月下谈爱情,主要在逆境中相依为命。我准备接受爱情在这种情况下的考验,准备为爱情喝下一杯苦酒!”
老书记皱了皱眉头说“小林,不要乱讲,不过,你对小夏爱情的忠贞是好的,可惜…已经晚了一点。”
老书记从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林璜说。“小夏不辞而别留下一封信说到南方去了。她这样做法是欠考虑。本来还可考虑批判一下,我们准备派人去找她回来,所以你提到结婚的事,只好暂不提罢。”
林璜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总办公室的,但六月正是暮春初夏天气,雨水还是不停,但已不是早春蒙蒙细雨,而是阵阵豪雨了。他走出办公室正好一阵大雨兜头浇下,他精神呆滞,木木然在雨中淋着,时走时停。风大雨急。透骨的凉气把林璜的知觉恢复过来,他满眼含泪在风雨中看不出道路,只好高一脚低一脚走着。谁也不知他往那儿去。
运动过后,学院的人似乎变了样,许多研究课题都被批得一无是处。大家不知怎么办,但也有人是例外,那就是在医院病房中的林璜。
林璜那天淋了一场雨,就此病倒,送到医院,发现肺部出现结核病灶。身体极度虚弱。只好转到结核病疗养院长期住院治疗。因而,处在与世隔绝的病房中对学院种种一无所知。但每逢学院有人来看他时,他都打听夏玉佩的下落,起初人们不肯告诉他。这样过了一年多。人们看他身体好些,面上有了血色,也有了精神,才告诉他:夏玉佩已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学校开除了她的学籍。
林璜听了一点没有反应,似乎小夏和他素不相识。也不再追问她现在的情况。但从此他的精神又陷人萎靡不振,常常整天不吃饭,呆坐着,医生诊治后认为精神受了刺激,是由于极度的哀伤和愤怒引起的。只能给他服一些镇静剂,使他慢慢恢复健康,但并不见起色。
转眼是第二年春天,林璜正呆坐在病房中时,护士通知他有个湖南某县的中学教师来看他。他想自己在湖南不认识什么人,走到会客室,只见一个外地来的打扮朴素、看去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站起来问:“您是林璜同志吗?”
林璜点点头刚要问他贵姓,青年说:“夏玉佩要我来看您,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
林璜听到夏玉佩三字,宛如贾宝玉重获到宝玉从浑浑噩中恢复灵性。精神顿时焕发,上前双手握住来人的手,拼命的摇着。问他:“小夏在你们那儿?” 技
“对,在我们学校里教书。” 是
“她还能教书!” 子
“是啊,她是个好老师,学生都喜欢她!”
“她现在怎样?” 补
“她很好,还生了一个女儿:”
林璜顿时头脑又轰的一下,她结婚了!他勉强支撑住问:“哦,她结婚了,爱人干什么工作。”
“玉佩是和我结婚的,不过……”
“不过什么?” 必
那个青年现出一种悲愤的表情说:“玉佩回到县里,你们学校还不放过她,系里派了一个姓胡的党总支委员来到我们那儿说,先要她回校接受组织指定地区去劳动改造,她死活不肯。那姓胡的硬要送她到农村由贫下中农监督改造道。姓胡的还在农村组织不明真相的农民斗她,胡说她是乱搞男女关系逃来的,小夏被斗的死去活来。以后她被安排住在我家的猪圈旁边的小屋,她想不开,要跳悬岩自杀,恰好我放假回家路过救了她,起先她不吃不讲话,后来我到县里通过熟人查出她来到这里的经过。又去找了县教育局老局长,老局长为人十分正直,他说:“由我替她申诉。”申诉以后,说小夏不作处理,又调到学校当了语文教师。”
林璜问:“既然没事了,她为什么不回申江来呢?”
青年沉默了很久,低声说:“她说不处理,也不能回去,我回去要连累一个有用人的一生。”
林璜声音颤抖的问:“她说谁?” 夏
青年摇摇头说:“无论如何她不肯说,我也不愿再问,怕伤了她的心!”
青年说,以后她大病一场,我伺候她出院,一天她流着泪说:“咱们俩结婚吧!如果你不怕连累?”
林璜问:“那她为什么要你来找我呢?”华呆宽料,天容 颗
青年说。“她说欠了你一笔债,看来这辈子无法还了,她写了一封信给你,要我无论如何找到你,交出这封信,她就安心了。”
林璜急急追问:“信呢?”
青年身上口袋里摸出一个用绒绳织成的小口袋,里面装了一封信。林璜打来看,信上没有任何字句,只是端端正正写了一首七言绝句:
桃李芬芳信有时,嫉风妒雨摧残枝, 今生难遂同栖愿,瓣心香托幼雏。
林璜看了半天悟不出她的心事,但诗句的哀伤情调使他潸然泪下,他问青年,你看过这封信没有,知道小夏的诗什么含义?青年摆摆手说:“她封口的信函,我怎好私拆呢?她再三托我,我觉得一定要送到你手中,我向她保证无论如何找到你,把信一定送到。小夏太可怜了!”
青年看林璜精神不佳,就匆匆告辞了,等他走后,林璜才想到怎么连他的姓名也未问?觉得十分懊悔和内疚。
林璜回到学院重新教课了,但他觉得已经难搞自己的学术研究,特别他赖以成名的“比较文学”横向比较自然要和欧美的文学搭界,怎样研究呢?校中也无人提及,久而久之,有些学生连“比较文学”的名词也弄不清楚了。这时他也象换了一个人。几乎很少与人说话,下课后就回到宿舍中睡觉,或者静坐养神。上课时更无从前旁征博引,神彩气扬的精神,只是十分呆板的照提纲有气无力的读。这更使学生感到十分乏味,听得个个要打瞌睡。於是他就逐渐默默无闻了。
后来,学校里虽然闹得天翻地覆,但他好似地下的鼹鼠一样不被察觉。因此在批判教师时,谁也没想起他。以后学院停课,学生纷纷离校“闹革命”去了,他更加清闲无事。不知怎么,他忽然想到去南方偏僻小县中的夏玉佩,现在她怎样了。“文革”已乱了套,怕是在劫难逃吧!这样一想,他放心不下,夜里睡不着觉。最后他不管有什么牵连,写了一封信给夏玉佩,用亲人久未通信的口吻,询问她近况可好?但不多时候信被退了回来。信封上批了:“此人早已离校”几个字。这更使林璜放心不下了。“早己离校”他在举目无亲的小县城里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的丈夫孩子呢?如果丈夫还在,信不会退回的吧。
林璜翻来复去想了一夜,第二天又写了山封“夏玉佩爱人”收的信寄出去。请他告诉夏玉佩的情况。这封信寄出后连退也不退回,这就更使林璜耽心。每天心神不定。失神落魄似的。
随着林璜心情的郁闷,加之初春燥热的天气,使他觉得十分气闷。开春以来。
春雨淅淅沥沥的没有停过。更引离人别绪,使林璜十分难受,难以在屋子里呆下去,他拿了享把伞,迎着薄暮愁云,走向不远小镇的酒店去喝酒消愁。当年他觉得在酒店里喝酒的人都十分无聊,把大好时光浪费在酒店里麻醉神经,精神空虚得可怕,而今自己却坐在这儿打发寂寞得要令人发疯的岁月了。他本来不会喝酒,俗话说:“酒入愁肠,令人沉醉”他喝了两杯黄酒,觉得经头昏自眩,于是摇摇晃晃地回学校宿舍去了。他刚走进宿舍大门,看门的老头叫住了他:林先生,你怎么才回来,刚刚一位女同志等了你半天,才走不久。”
林璜这一阵子没有人来找过他,一个女人来找我?是谁呢?他问:“她姓什么,从哪儿来?”
“好象说是姓夏,从哪儿来没有说!”
林璜不觉一震,难道是夏玉佩来看我?真该死,我怎么会冒着雨去喝酒呢?他急匆匆的又问:“老伯伯,那女同志走了多久?”
“顶多一二分钟!”这时林璜酒意全消,马上冒着雨向校外飞奔而去。他知道学院附近只有一个有轨电车站,离校门还有半里路。从宿舍走去,差不多要十分钟。这儿是郊区,班车稀少,总要将近十来分钟,才有一部车辆经过。如果自己跑得快,还可能在途中碰到她。春雨时节,乡间的道路泥泞,林璜心急慌忙,滑倒了好几次,弄得全身泥水淋漓,狼狈不堪。好容易远远看见公路了,果然有一个穿风衣的妇女站在车站的小月台上。但距离还有二百多米,林璜大声喊着:“玉佩,夏玉佩!”但阵阵带雨的斜风迎面扑来,声音传不到远处,林璜只好拼命奔过去。这时有一辆电车驶了过来。车铃声有节奏的响着。他更急了,边喊边跑。差不多在林璜快到车站时,电车嘎然停下,穿风衣的夏玉佩已经上了车。她听到车下的喊声,马上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既惊喜又哀伤惆怅,她扑在车门铁栅口,叫了声:“林璜,我的女儿…”车就开动了,林璜跑了几步,只看见她伸出车窗的手摇呀摇着,渐渐远去了。
站在站台上的林璜,悔恨交加,怎么这样巧呢?那样悠长的岁月,连她的一点信息也没有。而今她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自己身边,却偏偏这样惊鸿一瞥,飘然而去。她是不是会马上离开申江呢,会不会再来看我呢?这都无法知道。好恨啊!林璜站在雨中拭着脸上的水珠,是水珠还是泪珠,他也分不清了。只是觉得眼眶是湿漉漉的,他在想,小夏那一声“我的女儿”,又是什么意思?她女儿如今在何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这些秘密都随着她乘的电车载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学院像复苏的病人,院系开始重建,而安排林璜却成了问题,恰巧这时院里准备恢复学报,领导想起林璜,觉得此人与世无争,年近六旬,子然一身,摆在这儿看稿编刊物,很适合他的处境和性格,于是征求他的意见,他表示愿意干。于是就像故事开始说的那样,最后他升了副教授和学报副主编,冻结了多年的精神开始有些溶化了。他又捡起那多年不敢问津的文学史。那知道新来的助手古妮,竟然是二十多年前夏玉佩的女儿。古妮的出现,把他的心又搅乱了。许多往事又重现在他眼前,他急于要知道夏玉佩现在怎样了。她那天来看他,有点突如其来,他精神没有准备,因此还没有揭开这一层迷雾。
古妮第二天就来上班了,这学报是季刊,一年出四期,看稿改稿的任务没那么繁重。因此平日还是比较清闲,古妮虽然对林璜第一次见面的异常表情感到有点惊奇不快,但她觉得这老人还是比较和善可亲,还隐隐约约听说他:是在恋爱上遭到一些波折,弄成今天这副样子的,她出于同情和怜悯。那天下午林璜没有来编辑部。古妮想老人是不是病了呢?她就到林璜住的宿舍去探望他。
古妮走进房间,觉得这屋子又脏又乱,林璜并没有生病,却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写字台上放着一个丝线织的小口袋,他手里拿着一张信纸,纸色已经微黄,看来保存时间较长。古妮进去时,他正对这张信纸发怔,听得有人进屋,他立刻回转身来,一看是古妮,显得有些慌乱,古妮说:“林老师,你今天没有上班,我担心你不舒服,特来看看您。”
她说着眼晴瞟着桌上那张信纸,似乎上面只写了四句旧诗。不知林璜为什么那样全神贯注地对它呆视着。
林璜稍为镇静了一点,他让古妮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谢谢你,我今天起身后感到一点头晕,现在好多了。”
林璜问古妮:“你为什么寄养在你父亲的朋友家中,而且还姓了他们的姓?”
古妮听了,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说话声音也有点发颤,半响她低低的讲了这段经历。
古妮说:“母亲生了我不久,据说她过去读书的学校给母亲工作的单位发来一封信,指责他们不该给妈妈甄别,因为这信的压力,县里有点举棋不定,妈妈就,辞职准备到乡下去做农民,母亲在和父亲暂时分开时,就把我托在一个自小要好的朋友古叔叔家里,这时我刚懂事,哭得非常厉害,爸爸和我说了句话,至今记得很牢,他说:‘爸爸为妈妈去还债。从此以后爸爸就没回来过。”
林璜听到还债,神经感到一震,他悔恨、悲痛之情无法抑止。小夏的丈夫是个多么好的人啊,他千里迢迢找到申江,不就是送这封信给我吗?我却连他的姓名没有问,他这次出来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可能他已知道我和小夏的一段悲痛的往事,因此把信送到后,他就不再回去了。但对这一点,林璜怎么也想不通。小夏的诗中有将女儿托付我之意,可是为什么又把古妮托给他的朋友收养呢?而小夏那次来找我,又为什么提到“我的女儿”呢?这一切似乎罩着一层迷雾。他再也无法解开。
林璜不能对古妮说什么,更无法从她那儿找出解破小夏那诗的线索。但他想如果能打听到古妮养父的情况,和他取得联系也许可以了解一二,于是他极力忍住心中的激动。用似乎不经意的语调问古妮说:“你的养父现在哪儿工作?对这位同志,我十分敏佩!”
古妮告诉了林璜,她的养父现在是县中的教导主任。她读大学时每年都回去看望他。
林璜当晚写了一封长信,把自己和夏玉佩之问的事详详细细告诉古妮的养父,同时他说,他想知道有关夏玉佩夫妻的情况。希望他能告诉一下。
信寄出差不多两三个月都没有得到回信,林璜接不到古妮养父的答夫。又添了一件心事。为什么他不回覆我呢?
有一天他收到了那个县中寄来的信,但看信封不是姓古的寄来的:打开看,却是校方写来的公函,内容很简单。
林璜先生:寄来给古教务主任的信已转交,古老师最近突患中风,卧病在床。听到你有来信,他望您能设法来校相见。尚有重要物件面交。此事并希暂勿告知其女古妮,以免悬念。
林璜于是请假去湖南那个小县,看望古妮的养父。自然他瞒住古妮,只说是到南方某个学校进行学术交流。就匆匆登程了。
林璜很快就到了这个偏僻小县找到古主任的家,中学派了个老师陪同前去。这位年将六旬的瘫痪老人。精神记忆力都好,只是因为中风讲话不太清楚。但有那位老师在旁边“翻译”还勉强可以听懂。
当林璜知道夏玉佩是在当时走投无路想跳悬岩自杀,是他的同学同事朋友唐炽救了下来。而由他和老古两人的帮助下当了教师。当时小夏忽然提出要与他结婚,小唐从来未想到这个问题,有点犹豫。小夏很坦率告诉他,她原来热恋大学的一位老师,他很有才华,已成为位有成就的比较文学史研究专家,如果和她结合,会使他受到株连毁了前途,她才毅然从申江来到这儿,她很满意小唐的坦率,对她的爱护,愿意托以终身。小夏提出将来如果生了女儿等她长大要设法送到那位老师的身边,让女儿能继续照顾他,了解未完结的姻缘情分。
古老师吃力地讲完这段往事,随着干枯的眼眶滴下泪来,小唐因为后来上海追查小夏的问题,他不服顶了一下,最后连他也被开除公职,这时小古妮已经五六岁了,他就把她托给我,离开这儿去找你,但不久被人告发,以后就被捕,迄今下落不明,特别经过那十年。后来听说小唐曾在医院看望过你,说你身体不太好。小夏放心不下,设法到申江来看你。却没有见到你,当她发现学院的坏人在注意她,她不敢再停留。只在你赶到电车站时和你招呼了一下,要你设法保护她的女儿,从此小夏也再未回到这里。这情况是她从申江写信告诉我的。她还有一封信要我转给她的女儿。但说明这信要等她女儿长大成人,找到了那位老师以后,才能交给她。
古老师说着从枕下的一个小铁箱中吃力的取出一封信,他说:孩子姓我的姓是为了保护她,恰巧那时我的妻子因难产去世,遗下的一个婴儿又死了。我就把小夏的女儿收留下来,对外说是我的女儿。所以她只能一直姓古。
林璜听完古老师的话,如梦初醒,十分震惊。特别对古妮正在自己身旁与自己共事,怎样来对待这个女孩子呢?“云瓣心香托幼雏”,小夏写的诗是什么意思呢?莫非让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继续她母亲的恋爱,来托身于我这个老头子,这不免太荒唐了。收她作女儿吧,只有古老师对她恩重如山,才有这个权利,我天没有对他养育保护过她,有什么资格呢?这简直是个难题。他谢了古老师走出他的家门,南国春雨如丝迎面扑来,远望去云雾茫茫,分不清是青山是乌云。街面的石板路象洗过一样,滑得发亮。林璜沉思着,无目地在街上踯躅而行。想不出解决这团团乱丝的办法。
当他一路思前想后,由湖南回到申江后,走到学报编辑部时,考虑怎样对古妮说明这次的湖南之行,但走进办公室,人们告诉他,古妮接到家乡来的电报,说父病垂危要她迅速赶去,她已经动身三四天了。
林璜感到轻松了下,起码目前的难关过去了,等她回来再慢慢和她说明这一些历史上的旧事吧。
喻长卧瘦景七、春雨夜朦胧是雄。去意夜里听春雨,打在玻璃上,有人认为有诗意,但对许多因事困扰无法人眠的人来说,则是倍增凄凉愁情。林璜就这样被滴滴答答的雨声,零敲碎打无法入眠。他索性坐起来开着灯看书。忽然有人在外面轻轻明了两下门,他感到有点意外,打开门却是古妮站在门口,左臂缠着黑纱。林璜让她进来,问道:“古老师去世了?”
古妮不回答这个问题,却说:“古老师临终前对我说,有一封妈妈给我的信在你手里,能给我看吗?”
不料古妮单刀直人提出这封信,说实在的,林璜原来考虑是不是先看看内容后在给她,但转念这样私拆信件不大好,但现在古妮竟伸手向他要了,他无法支吾,只好从箱底翻出来交给她。
古妮看着信,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最后把信递给林璜说:“叫我怎么办呢?”
林璜接过信一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孩子:
妈妈是不幸的,一件偶然的事,使我在偌大的天地之中,无处存身。你的父亲是个正直的好人,他为我的不幸作出牺牲,现在可能他已不在人间了。你的养父是世间能为别人幸福承但责任的真正的男子汉。他们为我这个不幸的女子无代价地付出自己的一切,不要求一丁点儿报答。我欠的感情债太多了,特别对当年我第一个恋人更无法偿还了。妈妈降生人间是专门给人带来灾难的。你长大成人后,如果有机会能来到我第一个恋人的身边,你要爱他,保护他,像当年妈妈对他一样,那我如果不在人间,亦必含笑於九泉。他的名字叫林璜,是申江文学院的教师。你的苦命的妈妈。
林璜看完信,头脑感到眩晕,他已流不出眼泪了。怔怔的望着古妮。
古妮呆呆的一声不响,忽然她从林璜手中一把将信抢过来,哭着从屋里冲出向外面跑去。
古妮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想,妈妈要我爱他像当年她初恋时爱林璜一样,这感情古妮是很难理解的,他毕竟是花甲老人了,年龄和时代的距离这条鸿沟,我怎么去跨越呢?古妮越想头脑越乱。忽然她想到了一句不知那个外国文学家说过:“爱情是没有任何人为的界限的,”
然而古妮从未想过对林璜有一丁点的爱的情感,母女之间的爱情是不能继承的,爱并不仅仅是恋情也包含着尊敬爱抚在内。
父女之间的爱抚之情也是安慰他垂老的岁月的甘露。对,他那样对母亲忠贞不渝,逝去了漫长的岁月。我要使他有个快乐的晚年。我以后要和他相依为命。
第二天清早,雨还没有停,细如牛毛的雨丝仍在空中飞舞,古妮起床后,就拿着一把伞,向林璜家中走去。
迎着蒙蒙春雨,古妮想:我要开始自己生活上新的页了,她毅然快步向前顺着雨后微润的小路,一步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