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豆豆夜修城(小村丨散文)




小村叫南程村,小村人自称村名为“难场”。看起来“南程”——难成;听起来“难肠”,就是愁肠之意,不吉利。但小村人心大气阔,不在乎,介绍自己出处,说:“我是难场的”,说得自然,颇具神气。

小村人有气势。埋人还要“头枕北仲,脚蹬南山”;老太太宽人宽己,随口就是“红花绿叶,你要往那北仲山顶顶上看”;唱秦腔就爱喊“老了老了就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汪曾祺说这句话是千古一哭!哭也让人震撼。

小村北边七八十来里地,从东到西,是一溜名字很文气的山:嵯峨山、北仲山、西凤山。小村人说三山一线如旗杆,旗面就是自己脚下这起起伏伏、四季色彩各异的黄土大地,星空万里。

白日,滚滚飘动的麦浪、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起伏鼓荡的茫茫雪原、鸟语花香繁花似锦的沃野田畴是旗面;遇暴风雨袭来,从三山袭来的乌云闪电,更是令人震撼的旌旗飘扬、军鼓阵阵。

晚上,满天的星斗,三山这旗杆便有了星河灿烂编绣的另一面神奇的旗面,飘扬在神秘的夜空。

小村人还说,那三山一线,还是太阳东朝西暮的轨道。

太阳从嵯峨山升起,朝霞灿烂,挂在空中艳阳高照一天,到西凤山晚霞绚丽多彩落幕。若遇暮雨初霁,往往有彩虹绚烂伴夕阳,更是美不胜收。加上小村地处季风气候带,一年降水多为六七八月雷暴带来,电闪、雷鸣、云涌源于山中。于是,不高的三山,在小村人心里却显得格外雄奇可敬。

小村东有渭河二级支流——冶峪河,决仲山飞出,从北向南继而折东,拥抱石川河去了;小村西边是渭河支流泾河,泾河破仲山涌流,由北向南又折东,急急忙忙描画“泾渭分明”去了。冶峪河、泾河犹如热情的双臂,拥抱着小村所在的西北塬,却因干旱缺水出了名。旱,也给小村人留下一个梦!

两河拥抱西北塬,就像拥抱一个倒置的大元宝,小村就在元宝中间。

泾河出谷口,是古郑国渠、三白渠渠首,也是近代中国著名的水利专家李仪祉先生,主持修建的泾惠渠的渠首。如我这般自作多情者,有时想,他们开始修渠凿沟时,抬眼东望更加干旱的西北塬,心中一定掠过了一丝歉疚吧。

蓝豆

小村人自傲,连走路都昂头、挺胸、端直,目不斜视,说话语速不紧不慢,声洪气足眼眸生光。

小村人有这个资格。

村碑这样介绍:“南程村有悠久的历史,祖传先辈从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村迁居此地,程姓居多。程姓先辈在此筑成为堡,城墙外设置沟壕,甚是雄伟。”这城堡,叫堡子。

此言不虚,西北、西南角残留的两段城墙,大得可以挖窑洞储物,城壕深可在壕壁凿穴为居,城门楼高耸气派,我依稀记得。有时我还会做梦,梦见城门楼与北仲山遥相对话、招手、比高,想象值夜者仰头抬手用星星点烟。这当然是梦境虚界。

北边的淳化县有一个“明移民第一安置点城堡”,为借断崖险要而建,而小村城堡却是立足平地开挖填筑而成,方方150米,工程对小村而言,实属宏大艰辛,令人赞叹,不可想象。小村祖先修城筑堡花费的巨大、用心的坚决、成就之辉煌,叙说着旧中国匪患猖獗、社会不稳。

我发小程强胜说:“那狗日的土匪,就不敢上咱村里来!”其实是城高壕深,土匪知难而退。

小村连庙都有三座!名为老爷庙、车马庙、娘娘庙。老爷庙卫护小村平安,车马庙佑小村人经商外出旅途顺利,娘娘庙祝福小村人丁兴旺——小村先人想得周全。我有幸一见的,只有位于小村东头,曾作村小学的老爷庙,其建筑用材极其考究、雕梁画栋异彩纷呈、壁画人物神祗栩栩如生。可惜后来因其木料诱人,被拆除建校了。

车马庙、娘娘庙我是听满叔说的,未曾见过,只有想象了。

我和满叔说,那三座庙留下来就好了,满叔叹口气,说:“好娃哩,宝贝是宝贝,你耍不起啊!那是需要经济的,你经济达不到,咋维护啊。没钱养活宝贝啊!”

满叔的话,让我想到了恩格斯指出的:“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史上的发展规律,即历来被繁茂杂芜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

满叔自然而然、随随便便就说出了思想家一样的话,让我赞叹!

小村有两大片柿子树林,还有很多柿子树星星点点散落于小村四周、房前屋后,此等规模,周围三二十里绝无仅有。我一直想不明白为啥,满叔告诉我,小村过去外出经商的多,见识广,好观察,好琢磨,有远见,跟形势。在荒坡地,栽种柿子树,遇见荒年,这柿子、柿饼、柿干,从秋后可以吃到来年开春,能救命。

小村人爱人。

满叔给我说了一个暖心事:那年关中大旱,饥饿瘟疫袭过,村里人很少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聚议给没有能力的小伙子成亲,繁衍人口。满叔说得平常,我听了目瞪口呆,此等善举,闻所未闻,却沉没于小村历史之中。小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村,蕴藏着怎样令人感动的过往。

小村人见不得穷汉苦人,外边来了要饭的,到饭时都能吃上热饭、拿走干粮、带走一碗米粮。

文革期间,大队面粉厂院里,经常斗富农批地主,一个貌似文化人,却在小村的草窑安稳度过很长时间。期间,小村人不看、不问、不近前,却给偷摸送饭,如待惊弓之鸟。

小村分来一男两女三个知青,男的叫豆豆,俩女的叫苏玲、琳琳。他们刚到,没地住,小村人抢着往家里领。村里人啥也不干了,给娃打窑,三五天一院地窑就打成了,起名叫“豆豆窑”。

小村人看不见自己苦,净知道痛惜知青,嘴上经常说:“看娃可怜的”“娃咋受得了这苦”“城里人姆,作孽的”。就编排出轻松活给知青:老师、电工、医疗点帮忙。

我们养鸡,谁舍得吃那又大、又肥、又漂亮的大公鸡啊!尽管才三四毛钱一斤,还没人要,豆豆窑却经常有杀鸡声传遍全村,有炖鸡的香味在满村飘,惹小孩们垂涎围看,异想天开,蔫不拉几犯馋病。

所以啊,我一看到有人说农村人对知青不好,我很愤愤不平。

小村地下存着很多秘密。

最令人联想的,是小村东北角那个干涝池。涝池,积涝为池之谓也,叫干涝池,当然是弃而不用的涝池了。干涝池北沿,有用砖砌筑的下水道通入,如如今的堡子有下水道通着小村的涝池一样,说明它稍高的北边曾有过大片住宅,现在却是一大片耕地——小村的过往、地下,到底存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还有,大搞农田基建修地时,经常有人挖出坛坛罐罐铜镜等各种器物。修地时就这么一掠而过,现在想来,怪可惜的——能发掘一下就好了。

小村不大却也不乏人才。西明叔双手打算盘,气定神闲,噼里啪啦,左右手互相验算,不差毫厘,看着都是一种享受;民娃叔记忆惊人,看过的书能倒背如流,一起劳动他嘴不闲着说书,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很有表演天分。他说书时开场那“人爱钱,鬼爱灯,鳖爱听人说古今”的戏谑,给人们平淡的生活带来趣味。

小村惹人恋啊!

妈妈在我这住了半年,就够够的了——想小村恋家。还和我三弟媳处心积虑演了一出看接的大戏,才从我这胜利大逃脱。我想妈了打电话问:“妈,在干啥哩?”妈往往说:“嗯,我在门口路上转哩”,“我和那些老婆在一堆说话哩”,“我刚从村委会广场耍了一会”,“天下雨了,我没出去,看电视哩”。妈妈的一句话,在心里立刻就变成一幅画:日出、道路、村树、家院、乡音。

我梦见故知新友,都被我拉到小村相遇、相伴、相谈。

可爱的小村,我的南程村。

(摄影 刘文明)

作者简介:何跃文,祖籍陕西咸阳市泾阳县兴隆镇南程村,现供职黄河口垦利黄河河务局。

您可以还会对下面的文章感兴趣

使用微信扫描二维码后

点击右上角发送给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