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多久没用过纸币了，一天，孩子突然取出他藏了很久的一张百元大钞，问道：“妈妈，看看这张皱巴巴的毛爷爷是真的还是假的啊？”简单的一句话，勾起了我尘封近30年的记忆。
那是1995年，也是国庆刚过，我拿着入学通知书，带着周围人的羡慕与祝福，带着对陌生城市生活的茫然与憧憬，更带着父母为凑足我学费的无奈与艰辛，兴高采烈地去异地求学。我无法形容，那时家里头有多穷，反正光记的入学的学费是父母凑了一夏天才凑齐的。那一年，母亲卖菜异常地谨慎。每车菜总是要悄悄的挑出一篓子个头大的优等品。然后把这些精挑细选的优等品偷偷卖到精品果摊处。回来时，母亲手里会多出十几元的零钱。等到我准备开学的时候，母亲从炕席底下把平时积攒的1到10元不等的零钱全部分类捆扎好，去村负责存钱的工作人员那里换成了一叠百元大钞———3400元———我两年的学费、书费、住宿费等全部费用！父亲怀揣着这沓蓝莹莹的百元大钞，带着母亲的叮咛，领我挤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到站后，我们第一时间是报道交费。学校的收费处设在一个大型的会议室内，圆形的会议桌上，分组摆着若干验钞机，那种验钞机和现在银行的一样，我先前是没见过的。当时排队交费的人特别多。只见大把的钞票刷刷地经过验钞机后，就被老师娴熟地装订成捆，放到另一组人员手中，蓝盈盈的钞票成堆地码在会议桌圈内。说真的，我活那么大，真心没见过这么多钱！真让人瞠目！
陌生的环境、稀奇的事物、形形色色的人……我的眼睛不停地乱转：偌大的会议室，交费的人排成长龙。有和我一样用尼龙袋子装点行李的、有拖着行李包的、更有拉着行李箱的。最勾我眼神的要数那种四个万向轮的硬壳行李箱了！它在人群中特别扎眼！银晃晃的行李箱，在拉杆人手中，时而竖站着，时而横卧着，时而拉杆人腿一叉，竟坐到上面，行李箱岿然不动！说真的，那是我第一次在生活中看到这种行李箱！我远远地望着，然后继续提溜着我手中的尼龙袋子，跟着队伍前行。排队等候的人们互相说笑着，孩子们也慢慢熟识起来，不时嬉戏着，会议室顿时喧嚣热闹起来。
不知不觉轮到父亲交钱了。只见父亲左手拽住上衣领口，粗壮的右手略显笨拙地伸进上衣里面的口袋，蹩脚地解开大别针，把先前妈妈给捆扎学好的那一沓蓝莹莹的百元大钞，费劲地抽出来，双手递给对面的老师。老师娴熟地接过钱，麻利地剪掉捆扎的绳子，双手把钱错位弹压几下后，放入验钞机口。验钞机平静地清点着父亲的钞票。突然，一种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会议室上空，这种尖叫声特别怪异、刺耳，让整个会议室的喧嚣声嘎然而止！大家顿时安静下来，齐刷刷刷地顺着声音往过瞧。此时，我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这台发出异响的验钞机身上，刹那间，这种目光又齐刷刷地由验钞机转向了父亲和我！我呆呆地不知发生什么了！只是傻傻地抬头看着父亲。只见父亲的额头布满了汗滴！我下意识地问道：“爹，它叫唤啥呀？”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顺手用胳膊不停地擦抹着额头的汗。此时，验钞机旁边的女老师柔声地对父亲说着：“别紧张，别紧张！咱再过一遍！”钞票从验钞机口原路折返，还是那种刺耳的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我突然好像悟到什么！焦急地看着父亲。父亲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不停地成股流下……花白的衬衫湿透了，紧紧地粘贴在父亲的后背。美女老师则顺手把两张百元大钞递给了父亲！父亲布满老茧、纹理间被各种农作物浸染得绿中带黑，黑中带褐的双手分明在发抖！我分明感觉到了父亲的茫然，他一只手撰紧老师递过来的钱，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伸进外裤里侧的内兜里，费劲地拽出两张百元大钞！我清楚地记得母亲的叮嘱，内裤里装的钱是让父亲住店的！
长这么大，除了考试去过几次县城，我这是第一次离开我们村镇，母亲怕我不适应，专门让父亲陪我住一宿。我不知道当时脑袋在想什么，只记得糊里糊涂地被父亲拉着，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中走出了偌大的会议室！不足100米的路，我分明感觉到拽着我胳膊的那双大手，手心里都是汗！就这，我仍不忘呆头呆脑地问一句：“爹，是那机子坏了吧？[捂脸][捂脸][捂脸]……”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不停地擦着汗！最后牛头不对马嘴地嘟呶了一句：“咱们早点吃完饭，晚上我得赶夜车回家。”父亲再说什么，我记不得了！可能是陌生环境的稀奇劲太浓了，我竟然秒杀似地忘却了刚才的事[捂脸][捂脸][捂脸]只记得父亲在帮我放好行李后，拉我去了学校外的一家牛肉面馆。父亲不假思索地点了两大碗牛肉面。说来，那该是有生以来父亲带我吃的最奢侈的一顿大餐！偌大的碗里放着五六块牛肉，汤的那种浓香，还未沾口，就已经侵入我的味蕾。我是彻底被馋到了！我稳稳地坐在长椅上，拿醋壶倒了一股老陈醋，深深吸几口肉的浓香，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父亲似乎不是很喜欢吃，只简单地扒拉了两口面。我印象中两碗面14元，父亲在交完钱后没几分钟就拉着我要走。而此时，我的面才吃了不到一半，父亲的面则几乎没动了几口！也不知是牛肉面实在太香了，还是我太执着了！我挣脱着父亲的手，着急地说：“爹，那面好吃！我能吃了！我还没吃饱呢！[晕]……你要不想吃，我连你那碗也能杀嘎了！[晕]……”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把我拉出了小饭馆！我一步三回头，嘟哝着嘴，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半碗没吃完的牛肉面！
再后来，父亲乘夜挤着绿皮车回家了！再后来，我终于长大了！也是突然有一天想起了那两张吱吱乱叫，让我充满着疑惑的百元大钞！我试着问了母亲，母亲叹息道：当年钱紧，那200元是父亲当时的全部家当！为了回家，老实巴交的父亲，第一次拿着假钱，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他乡，去牛肉面馆惶恐奢侈了一回！怕老板反应过来，父亲急慌慌地在吃了几口面后，就带我仓惶逃走了！为了凑足回家的路费，我不知道一下胆小怕事的父亲是如何鼓足勇气去消费这张假钞的！但是从那以后，无论何时，无论家里有多困难，只要家人不慎收到假币，父亲都会恶狠狠地把它们撕个粉碎。
小毕
202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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