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府(王妃上天怜见啊王爷回来了王爷怀中还抱着一个昏迷的姑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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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宁缃说:「为我报仇。」

宁缃说:「替我照顾好他们。」

我似乎能听到宁缃与我的喃喃托付。

宁别椿,我不住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这回还真是新仇旧恨一起结下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整理这几日起起落落的情绪,几丈之外的谢浸池估摸着也在消化冲击他世界观的「书中世界说」。

抬头圆月正好,我不由也在想,我是否能与父母共这一轮明月。

肩上一阵温暖。宁方思不知何时走到檐下,轻轻为我披上衣裳:「夜里凉,从前都是你赶练武的我去休息,现在自己倒是不爱惜身体了。」

月夜之下,宁方思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他与我并排坐在一起,抬眼闲闲欣赏月光:「青州这儿情况不太好对不对?姐姐,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你越来越爱皱眉了,不好看。」

「是瘟疫。说实话我有点怕。」

「果然。不用怕,我也在这儿呢,不会让你有事。」

「我原本以为事事都在掌控之中,可现实却越来越脱轨,如今甚至发生了瘟疫,我在想,我在想……」

我在想,是不是我的到来间接促成了这场瘟疫。

「没事不要东想西想,已成定局的事情你用它折磨自己干吗?等解决了再去想它。」

「有道理。」

宁方思偏过头看向我:「我都怀疑你最近是不是信佛了。这不是你从小就告诉我的道理吗?」

《春光谋》中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在最后会有宁方思拉宁缃一把,会有宁缃因为宁方思的死彻底失去生的希望这两段剧情安排。如今却是懂了,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宁缃别的不说,对弟弟是真的宠。

若说原剧情前头为了女主,宁方思可以忽略这点,但到最后,这是作者也无法掩盖的十多年相伴之情。

「对了,一直有事情想问你来着,之前去府上也是为了这个,后来因着那位顾姑娘中毒你如临大敌似的,整得我都忘记问了。」

「什么事?」

「你啊,有一日忽然派人给我和爹都递了封信,只是那日有个孩童与人打闹之下落了水,我去救他,袍子连信就一起湿了。后来见你也没多说,我就没问了。那信里写了什么?不会是写来劝我科考的吧。」

「是的……吧。」

我现在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开了支线的玩家,到处碰碰问问都能解锁新剧情。

宁方思对我的回答嗤之以鼻:「我就知道。放心吧,没有功名利禄我也会娶到心仪的姑娘。」

「我何时给你们送信的?我记不大清了。」

「你还真是事事转眼就忘,不放在心上。估计那信里对我也没什么好话。是王爷回来的三日前,小厮急吼吼地送过来的。」

他屈着一条腿,半坐台阶之上与我一道赏月。

而我五味杂陈,连带着觉得月光都冰冷了起来。

宁缃与我的托付我能想得到,但在中毒之际,她是怀着怎样的心绪与至亲写下最后的话语呢?

第二日紫苏便把熬好的药端到了我屋中,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让人看着就很有保护欲。

「宁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忍着苦将汤药一饮而尽,正做痛苦的表情时,紫苏变戏法似的在她腰间荷包里掏出几颗包裹好好的蜜饯给我:「是我疏忽了,快吃一些。」

我囫囵吞枣地咽下,终于能分神回答紫苏:「谢谢,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紫苏面上浮起红晕:「宁公子,可有婚约?可有喜欢的人?」

妙啊。

「尚无婚约在身,喜欢的人嘛,其实我也不清楚。」我看着温温柔柔的紫苏,「他喜欢张扬率性的姑娘。紫苏,来,你笑容大一些,眉梢再挑一挑,对就是这样,下巴再抬一抬。」

紫苏愣愣地照我的话做。

一刻钟后,我欲哭无泪地表示放弃,让天然萌去做骄矜是我放肆了。

「紫苏。」冷冷的一道声音响起。

有人一身黑袍站在屋外,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场把日光都染上了几分凛冽:「参见大小姐。紫苏送药久久未回,小的便来看看。」

我莫名就知道,这人是书中蛰伏已久,一击必杀的李饮。

「你又瞎担心了,宁小姐又不会吃了我。」

太失败了,我教了紫苏一刻钟,还不如此时她面对李饮时的底气足。

李饮似乎已经习惯紫苏如此,淡淡道:「你研制的药方已经分发出去,大夫们也在呼吁百姓服用了。」

紫苏忙不迭起身:「我这就过去,有些剂量要好好把握,否则对老人小孩有伤害。抱歉宁小姐,我先走了。」

紫苏腰间的荷包在阳光下随着她的步伐轻快地晃动,晃得李饮眼角也微微一动,唇畔有轻不可见的笑意。

「李先生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李饮被我「先生」两个字喊得微微一怔,他收敛神色,语气无甚起伏道:「兄长对宁小姐有意,但我看得出来,小姐与他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只是来与小姐说一声,若无意便不要靠近。」

这话给我整笑了:「那你呢?明明对紫苏有意,连告诉都不敢告诉人家,我可不觉得这样的你能来跟我谈情爱之事。而且,从你兄长回皇城找我开始,我与他就没关系了,说起来,是他一直在跟着我吧。比如现在就躲在我院外。」

我看到院门处的白色袍角微微一颤,从昨夜我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开始,他就默默在那儿站了许久。

「兄长只是在保护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先生你帮我爹良多,所以我尊敬你。但这么多事下来,我自认已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以后这种话不要再当着我的面说了。」

李饮淡淡颔首,仿佛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只没头没尾道:「小姐如此态度,我便放心了。」

「何意?」

李饮作揖离开,迈步前淡笑着:「若放在十六年前,兄长还有一席可争。如今定是争不过他们的。」

墙边白色的袍角仍在,只是看起来孤零零的。李饮的规劝多少有些道理,本打算请李溪进来的我便干脆关上了院门。

紫苏与青州城中大夫们研制出来的药方只能起一时的抵挡作用,瘟疫来势汹汹,又始终找不到关键一环。

封城伊始,百姓们终于慌乱起来,闹着要出城活命去,宁别久立刻就带着宁方思去了城门口拦人。

他们走后不久,忽然有大批百姓堵在府衙门口,一定要宁别久给个解释。

府衙内能主事的一时间只剩下了我和多日未见过面的谢浸池。

外头的声响闹得实在大,我似乎还听到了府衙外石狮子被轰然推倒在地后的绝望哭喊。

二话不说推开院门后,我还没走几步,李溪就挡在了我跟前:「前头危险,请小姐不要去。」

「父亲不在,如果连我也躲着,灾民们会怎么想?」

「封城要紧,主要兵力都不在府中,灾民们情绪高涨,根本压制不住。小姐若去了,我怕……我怕我护不住你。」

「是否有人混迹在灾民中煽动情绪?」

李溪震惊地望向我:「小姐如何得知?」

「你与谢浸池既都来了青州,我可不信这儿只有你们一拨人马,而且灾民们来的时间点太巧了,应是有人要做文章。」顿了顿我继续道,「还有,不论你信不信,这种情况我经历过,瞒着堵着一点用都没有,必须要有身份压得住的人一锤定音。紫苏他们是医者,前几日没有少在灾民中规劝。今天这样的情况也好,该是父亲与我出去的时候了。」

看李溪的神情,煽动之人应该是宁别椿安排的没跑了。这样的话,就必须要让谢浸池露面了,我要知晓他的态度。

「我先过去,你帮我把谢浸池揪过来,好歹堂堂崔二郎,镇个场子也行。」

到了府衙门口我才明白李溪的担忧,乌泱泱的人群拼了命地要冲破衙差们的桎梏,他们狰狞着,却又是涕泗横流,努力要寻求一线生机。在他们眼中,如今已没有比府衙内更安全的地方了。

「看!那个就是国公的女儿!凭什么她好好地住在里面,偏偏要我们受苦!」

「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进去躲躲吧!我家那个已经死了,我儿子还在戍边,我不能让他回来再见不到我了啊!」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哪怕是赏我一粒米也好,我就想喝一口粥啊……」

「你看她精神气十足的样子,跟她废什么话,冲进去,我们进去抢!」

……

每一句话都响在我耳畔,又好像每一句我都捕捉不到。

这是我没有见过的世界,他们衣不蔽体,甚至唇齿干裂,眼睛已经开始发黄,双手合十像拜菩萨一般求着我。

他们不顾体面,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宁别久将我保护得太好,我根本不知道青州已经是如今的情况。

「看吧,她就是来看我们笑话的!」

说话间有人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块奋力朝我扔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护在了我身前。

是小声喘着粗气的谢浸池;还有站在他身旁,松了口气的李溪。

「谢谢。」

石块应声坠地,谢浸池压抑着喉腔里泛出的闷哼,神情阴冷地转头看向被这状况打得措手不及的灾民们。

他额角汩汩流着血,与他唇边残忍的笑意映衬,让人遍体生寒。

我看懂了谢浸池眼中的厌恶,可这些百姓,本该都是他的子民。

书中谢浸池尽失人心,便是他偏执到了认为在新帝手下生活的百姓,不论死了多少,都不值得同情。

李溪扯下衣裳一角,草草替谢浸池止住血。

人群中最跳的那几个明显被谢浸池的出现打乱了手脚,但做戏做全套,他们还是声嘶力竭地煽动着百姓们。

「好啊,终于出来了!大家伙听我说,别怕!这便是来帮助国公大人的小将军,可他来了青州后呢,什么也没为我们做!他受伤是活该!活该!」

「就是!大家伙别怕!」

我放心了,你们完了。

破天荒的,谢浸池目光在毫无感情地逡巡一圈后,拉着我转身竟要离开。

身后百姓仍在求救,我拽住谢浸池的手:「去说你该说的话。能安定民心,你才能守天下。」

谢浸池望着我,眼中多有讽刺,他扔了额角血迹斑驳的衣裳布,淡淡道:「反正他们只是书中人,死便死了。我也只是书中人,伤便伤了。」

「啪!」我狠狠打了谢浸池一巴掌,身后的百姓们也被我打懵了。

我努力压下嗓音,对谢浸池一字一句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也是。你有呼吸吗?你有五感吗?你有爱着恨着的人吗?只要有,你就是你。」

谢浸池双目沉沉,这次我看不透他眼中的情绪,但也不想看了,转身就跨过门槛。

我向百姓们深深一鞠躬,「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是我们做得不够好。我马上安排人来记录,请每一位说清楚自己的情况,三日之内我们必定安置好大家。粥棚也会马上安排下去,大家可以依次来领。灾情稍有缓解,便是疫情来势汹汹,没有照顾好大家,是我们疏忽了。我们会尽快张贴布告说明情况,府衙前的大家一个也不要离开,我们要细细记录你们的情况。」

众人听了我说的话后,窃窃私语着,气氛终于稳了下来。

「你一个姑娘家说话顶用吗?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有人厉声道。

我这暴脾气正要把「女子能顶半边天」「谁说女子不如男」「封建迂腐要不得」好好给这人掰扯掰扯时,有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触感冰凉,却莫名让人安心。

我抬头,正对上谢浸池的从容一笑。

好嘛,这才该是我在王府认识的一眼睥睨天下的谢浸池。

他走到我跟前,看着叫嚣的那人,笑道:「不信的抓起来便是,多废话什么?来人,先拖走,不要影响其他人记录。」

谢浸池话音刚落,便有策马声由远及近而来,是急切无比的宁方思。

他下了马快步走到我跟前,把着我的双肩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幸好赶上了,幸好你没事。」

军队们也逐渐靠拢过来,我凑到宁方思耳边,把刚才煽动的几人的样貌、特点说给他听,贴心地嘱咐他一个都不要漏。

说到最后时,正在吩咐兵士的谢浸池朝我遥遥望来一眼,与在王府地牢里,他双手被禁锢却侵略性满满地瞧着我时的目光一样。

我抖了抖竖起的寒毛。

白日里的两地百姓被煽动情绪的事情需要好好调查,后续安抚也在努力推行着,我便乖乖等着紫苏来为我复诊脉。

到了夜里来的却是宁别久,他神情有些奇怪,进门时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怎么了,爹?」

「白日里的情况衙差们跟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他克制着情绪道。

我挥挥手正要大义凛然地表示应该的时,宁别久看着我,眼中忽然湿润起来,像是逼迫着自己接受着什么。

「你果然不是缃儿。」

16.

「缃儿少时得过天花,九死一生才将命捡回来。自此以后她便不敢再接触瘟疫这些,你不愿离开我已是很震惊,今日一番言论,虽有缃儿的影子,但她是万万不会露面的。」

宁别久双目悲哀,仿佛在透过我,凝视着未能见成最后一面的女儿:「当年游方术士便断言缃儿活不过双十之年,我总是告诉自己都挺过来了,却还是被命运作弄。」

那名方士说得没错,故事中的宁缃便是在二十岁时,家破人亡死于谢浸池之手。故事外的宁缃,被我占据了身体,死得无人知晓。

「宁缃曾给你送去一封信,是否那信中就提及了什么?」

「那封信里说她为人所害,命不久矣。与我说不可再如此刚正,要学会知人善任,要善待方思。说,她心有不甘。」宁别久声音点点破碎,「你每每与我笑时,我便会安慰自己,是缃儿还活着,可今日一遭,当是大梦初醒。」

我捏紧拳头,从未像现下与宁缃如此共情过。我一直不喜欢她嚣张跋扈、空有一幅漂亮皮囊却是蛇蝎心肠,但做宁缃的这些日子下来,我竟诡异地有些羡慕她得到的爱。

进而便是无限的惋惜,她本该被宠爱着长大,只要不去瞎掺和覃闻晏与顾饶芷,她会是京城中最快乐最张扬的姑娘。

「宁别椿杀了她,是你的好弟弟杀了她。」我扶住站不稳的宁别久,多日的操劳加上今夜的连番打击,让他唇畔都失了血色,「今晚来与我坦白,宁大人定是做好了准备。我发誓不会与你们为敌,只是想好好地活下去。我知道你与胞弟情深,可如果您再这样下去,不仅是心爱的女儿,宁夫人、方思,还有国公府都会落得跟宁缃一样的结局。」

「缃儿,缃儿死前可有话留下?」

「……我不知道。但我成为她后那一瞬的感情不会骗人,她很爱你们,很舍不得你们。」

我看到了宁别久抬眼间顷刻的杀机。

我放下手:「杀了我,宁缃也不会回来了。可如果我活着,以后还会是个人证。」

我的话让宁别久清醒了,他无力地把着桌角:「对不起,吓到姑娘了。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你的,方思与缃儿自幼感情甚笃,我想你也瞒不了多久,但如果可以,就让那孩子多做会儿时间的梦吧。」

关上房门后,我听到了里面不住的抽噎,与无数声碧落黄泉般追寻的「缃儿」。

我一人在院中惆怅地赏月时,听到了推门声。

湛蓝袍子的谢浸池额上绑着纱布,他走到我身边,学着我的模样抬头看了看今晚孤零零的月亮,又学着我当初的发问道:「宁姑娘今夜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lui 了,今晚我不想跟谢浸池呛声:「我想我的父母了。」

谢浸池步子稍顿,面上神情似乎都柔和了许多:「宁姑娘倒是第一次谈及父母。」

「本来还好的,但今晚看到宁大人为宁缃伤心的样子,我就在想,我父母没了我,一定也很难过。哦对了,宁大人知道我不是真宁缃了,但放心,虎符会是你的。」

「不说虎符,说你。」

「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宁姑娘如此真实而外露的情绪,你的父母一定对你很好。」

「现在我倒希望他们对我不好了,」今夜月色正浓,与我上辈子见过的一样,可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拥有那一轮明月了,「你觉得自己是在书中,不好。可我倒情愿自己是在书中,这样我不会与他们距离这么远。」

我真的很想我的父母。

乳娘死前唱着「儿行千里返故乡」,但我这一辈子,都回不去故乡了。

谢浸池忽道:「我愿意当姑娘的亲人。只有我知道你是谁,也只有你知道,我是怎样的。」

我内心急呼:可不敢,可不敢。

「姑娘今天打了我一巴掌。」

……忘了你记仇来着。

「我痴长这么多年,被打的次数不少,最后他们每一个人都身首异处了。」看了眼咽口水的我,谢浸池笑道,「只有姑娘这一巴掌,我心甘情愿。正如姑娘所说,呼吸着便是活着。如此浅显的道理我竟然才明白过来。」

「你转性了?怎么开始跟我讲大道理了?」

「姑娘事事劳心,为的就是自己与身边人好好活着,虽然我不清楚你心底更深一层的愿望,但以这一巴掌为证,我活着,便不会让你和你所重视的人死。」

我就很想问谢浸池一句:「兄弟,你听过抖 M 吗?」

两相对望之际,他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簪,虽然没有了斑驳血迹,但我眼睛 td 般地抽了抽。

谢浸池将金簪轻轻插入我发间,唇角笑意竟有了点覃闻晏的味道:「你因为我伤了自己,白日里打回来一巴掌,两清。」

发簪落入我鬓间的一瞬,像是达成了某种契约。

他好像还想摸一摸我眼下那小小的伤口,但到最后收了手:「很痛吧?」

以前谢浸池都是强硬地为我画上眼下那一粒痣,这是他第一次轻声问我痛不痛。

「就算痛也没有你现在这副模样可怕,你是不是病了?」

谢浸池双手负于身后,抬眼望明月清辉:「好像是有点病了。」

他偏头望着我:「没想到,动了心。」

我想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但在对上谢浸池认真望来的目光时,便成了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心不动就是个死人了。」

如今的境况,我愿称之为雪上加霜。

紫苏与众医者一连几日殚精竭虑地研制药方,虽无根治效果,但服用后也稍稍可抵。

我知道自己面临着怎样的情况,若没有奇迹发生,便是要生生熬死几乎半城的人。

为此以紫苏为首,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下去。

封城势在必行,奏折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

青州城中宁别椿的眼线在宁别久的凌厉动作与谢浸池的相助下,也揪出了大半,打包绑在了一处。

宁别久还是会不自觉地多望我几眼,追念的目光与我对上后又会立刻移开,但总会再落到我身上。

若情可牵念,也不过如此了。

宁别久殚精竭虑地治旱本就获得了大片民心,把混在其中散播谣言、企图引起骚乱的人揪出来后,百姓们也配合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都知晓,这些只是表面上的平静。

每一日,患病的人都在增加;每一日,熏艾的味道都缭绕着整座城池;每一日,我们都能听到无尽的悲痛哭号。

甚至有重病的百姓干脆素衣裹席地躺在了府衙门口,因着喉咙早已烧坏,只能用血书在身上的木板上别别扭扭地写着:草民愿意试药,只求大人照顾家中母亲。

我不是专业的人,只能戴上纱布看着瘦得形销骨立的紫苏冷静指挥侍卫们将重病之人抬进去治疗。

平日里最咋咋呼呼的宁方思都学会了噤声不言,他随宁别久与李饮一户户地走访,痛陈利弊,希望百姓们配合着尽量不要出屋子,粮食与一应物品,官府会派人送来。

有时他们会吃闭门羹,有时会被跪在地上求他们救救自己孙子孙女的蹒跚老人哭得也红了眼眶,有时是直接去收尸。

谢浸池则是带领着兵士们加固城防,维持稳定的秩序,还有备好无数担架,在可能根本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翻出一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尸体。

整座青州,似乎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走在里头,眼睛时不时就会发酸。

自从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宁缃后,宁别久便不大限制我的出入了。偶尔我甚至在想,宁别久是否甚至希望我是神女,这样就能够救青州出水火。

每一刻,每一秒,我都在问自己,在青州的支线剧情里,我到底该做怎样选择,才能有最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李溪则是保持着一丈的距离,亦步亦趋地像个影子似的跟着我。

兵士们与我擦肩而过,铠甲碰撞的冰冷之声,让人稍稍安心。

我在紧闭的城门口坐到了暮色四合,仍没有等到京城的圣旨。

「小姐,夜里凉。我们回去吧。」

「不敢回去,怕有人来报的情况比昨日更糟糕。」

「这几日你从没有过好眠,身子要紧,事务我会处理妥当。」

他嗓音轻柔,似是怕吓坏了这座脆弱无比的城池,但又坚定无比地道:「或许明日会更糟糕,但小姐当初既然决定留下,便要有此准备。自我认识小姐以来,你便不是龟缩之人,死亡是惨烈而可怕的,不是小姐日日折磨自己就能躲过去的。不好好养精蓄锐,小姐是想铁了心要为紫苏姑娘试药吗?」

原以为我喝下的是李溪的鸡汤,但没想到是碗毒鸡汤。

可他说得对,也点明了我那点龌龊的心思。

我当初既然跟宁别久放了话,就不该催生今日这种竟想逃出城去的念头。

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紫苏的担架上。

「好。我听你的。」

李溪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这样我便放心了。」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有位步履蹒跚的老者微微躬身,不知在捣弄什么。我顿起警觉,正要上前时,只见他抬起头,两指夹着一片树叶放上唇畔。

顷刻间,悠扬清亮的乐声便缓缓而来,与每一缕空气汇合,灌入这座城池的四肢百骸。

老人面上沟壑纵横,但步子却坚定无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在死气沉沉的长街上,用唇边的音乐努力为所有的一切焕发着生机。

慢慢地,他的神情也缓和下来,眼眶也渐渐湿润,在屋门紧闭的暗处,无数和声道道而来:

有敲打锅碗瓢盆的轻快,有儿童稚嫩的吟唱,有萧笛合奏的欣然,还有兵士们低沉的呜咽。

他们好像在唱着《无衣》。

17.

「小姐小姐!出来了,药研制出来了!」

我从床榻上跳起,就要循着紫苏声音的方向奔去,一个翻身又滚到了床下。

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做这种虚无缥缈的梦了,梦外紫苏他们彻夜难眠,军营中也渐渐有人支撑不住染了病,为了不传染他人,生生活埋了自己。

没有那么多人手去调配,没有那么多大夫帮忙研制药物,没有那么多的生机。一切都在告诉我们,来不及了。

我一直自诩竟然有穿书的奇遇,那我必然也有那么点光环,虽比不了顾饶芷的,但顺顺当当地熬到青州瘟疫结束没有问题。

可每一日越来越严峻的情况都在往我脸上砸四个字——白日做梦。

这种痴人妄想,在宁方思也染上瘟疫之后,彻底破碎了。

宁别久拦住了所有人,只有紫苏被允许每日进幽暗的小屋子去探望、诊脉,我在廊下日日看紫苏红着眼眶进去,流着泪出来。看小屋里微弱的光亮闪烁着,像是被扼住喉舌的小兽,只需要轻轻一击,就可以血肉不存。

今夜趁着星光正好,我靠在门板上,食指扣了扣:「方思。」

「姐姐……姐姐!你来了!不对……快走,不要靠近我,麻利点地走!」

「我每天都在屋外看着你,只是今晚星星太灿烂,没忍住就来敲门了。没事,我连门缝都不打,就这样与你说说话。不然你这么个话痨,肯定要闷死了。」

「好……」

门板对面有重量过来,是宁方思也靠了上来,我们背对背隔着一块门板,久违地寒暄着。

「还记得小时候你得天花那次吗?日日汤药灌着,再怎么痛都没掉过一滴泪,偏偏看到纱帘外的我后,你一下子就哭出来了。现在我也明白这种感觉了……」宁方思语有嗫嚅,「但我不后悔救那个妇人。如果、如果我这次真的没有撑过去,只一件事,你不要再喜欢崔二郎了,他心思重得很,我怕你受伤。」

「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吗?我就是来跟你看星星的。」说着时,我开始向宁方思描述今晚的夜空,星子璀璨,辅以万家灯火,让此刻变得似乎只是一个寻常夜。

宁方思已是气若游丝,但依旧强笑应和着我,说到兴处我转过身预备跟宁方思比画比画时,发现他松松地背靠在门板上,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用指尖艰难地在门上划过我影子的每一处,细细勾勒着我的每一寸轮廓,认真而郑重。

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我知道,他是笑着的。

他在描摹心中宁缃最好的模样。

我伸出手,用影子的一角虚虚握住那一边宁方思的指尖。

「姐姐……」宁方思指尖一颤。

你喜欢宁缃,对不对?

我很想如此问宁方思,但我该站在怎样的角度呢?我从来都不是宁缃。

「你喜欢打仗吗?」

「还好吧。姐姐你小时候还说喜欢那种百步穿杨的大将军,可惜长大了之后竟然喜欢覃闻晏、谢浸池这样的,真是让人火大。」

「我说什么你都会做到吗?」

「会。因为是你。」

「那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

这一次宁方思沉默了,但只是片刻,似乎是感知到了我的无力,宁方思笑道:「你从小就爱这么逼我。好好好,我一定好起来。」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宁方思聊了许久,聊到最后深沉睡去,怎么回得屋子都不知道,只有梦里的漫天璀璨星光;还有星光下,与我盈盈而笑的宁缃。

除了宁别久夫妇与宁方思,在其他无数人的口中,在《春光谋》的书中,我都没有见过或者说想过宁缃会有如此柔和的神情。

她站在朦胧光霭中,与我一揖,笑着道了谢。

我看着宁缃,脑海中划过什么,脱口而出道:「那封给宁方思的信,你写了什么?我可以帮你转告。」

宁缃神情一瞬悲哀下去,她低头想着什么,抬眸间尽是脆弱不堪,只万般无奈地朝我摇摇头。

「宁缃!」

我挣扎着醒来时,看见了满脸担忧的谢浸池。

我正要开口时,谢浸池吹了吹手边的茶盏,小心递给我:「宁方思那儿紫苏已经去了,无论什么事都会有人来禀报,大夫说你近来忧思过甚,也要好好休息。」

我没有接下。

「对不起。」谢浸池道,「如果我不让李溪激你,你不会带着宁方思来青州,他也不会染上瘟疫。」

「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大夫们药方研制得如何?」

「有了点头绪,但瘟疫来势汹汹,他们翻阅典籍并未找到可借鉴之处,一时便停滞住了。」

若有前例,青州还尚有一搏,但若典籍中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青州终有一日会是死城。

「你会离开吗?」我问他。

「什么意思?」

「青州如今转圜的机会已经很少了。」我说。

可他却反问我:「你会走吗?」

想了想,我摇摇头。

在这儿,我收到过稚童颤颠颠跑来奶声奶气地递来的一朵新花,妇孺们对于宁别久治灾的感谢,还有为此前闹事而羞愧进而日日来府衙前丢下一筐鸡蛋就跑的百姓们,也听过夜里万人孤独而绝望的和鸣。

如何再走得了呢?

谢浸池像是猜到了我的回答,亦是笑着摇摇头:「从前我以为江山就是金銮殿,但金銮殿不是百姓,百姓才是江山。」

虽然这话听起来绕口极了,但青州一行,我越来越感觉到,谢浸池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从头至尾,他的心性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过分毫,我撼动不了他骨子里的那份偏执,但青州的百姓们做到了。

「你此前明明那么讨厌这里。」

谢浸池笑了,笑容之下是底气满满的自信:「若为君王,便不能怪罪任何一座城池。丢便丢了,夺回来就是。」

我十分欣慰:「你终于学会做人了。」

嘴比脑子快是个病,得治。

谢浸池怔了怔,继而只是望着我不住地笑:「还会拿我逗乐,精神气还在,如此我便放心了。」

我亦愣愣地看着谢浸池,原来病娇与疯批的背面,是无尽的温柔。

「小姐小姐!」

这熟悉的呼唤,一定又是在梦中,于是我翻了个身就要继续做梦。

「小姐小姐,来人了!」

紫苏生生把我摇醒了,晨光熹微,在她周身镶住一圈。她眼底一片青黑,眸中却清亮无比,继续生猛地摇着我:「有人来青州了,暂时不用担心人手不够的问题了。」

「什么?」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因为城门再开流程繁杂,还要依次服下汤药,所以他们一时间还在城门口。」

「好!紫苏帮我拿一下外袍和鞋子!」我说着就直接赤脚朝城门口跑去。

与紫苏一起奋战了无数日夜的大夫们都攥紧拳头候在城门口,有几位大夫瘦得衣服都宽大了好几层。他们攥紧拳头,垫脚朝不远处望着,双肩微微颤抖。

宁别久在最前方控制着秩序与人群,趁着大家不注意偏头抹掉泪水。

「儋州十六人,来不及记名字了,先写数目吧。」开道在前的姑娘在喝了汤药后急匆匆下了背篓就往城里跑,日光打在她灰尘遍布的面庞上,灿烂非常。

「三里县,八人。」

「摇县,五人。」

「云州府,二十三人。还有这些是我们带来的古医药籍,兴许能起点作用。」

「翰今府,十二人。还有五人赶路太急染了风寒,怕过给你们,等到好了就会来了,千万记得给他们放进来啊,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

……

大夫们你来我往地记录着,各个都焦急无比,多写一画都等不了,好不容易喝下汤药,便戴上面纱往城里冲。

我听到了抽噎声。

紫苏捂着嘴偏过头去,泪珠便顺着她的指缝间划下,我走到坚守青州的大夫们跟前作揖,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段日子辛苦大家了。」

众人齐齐与我还礼,眼中那些就快消失的光又回来了。

我们从未被抛弃,他们只是在赶来的路上。

18.

朝廷那儿一直没有动静,或助或弃,丁点老皇帝的旨意都没传过来。

青州诸边的医者们纷纷冲在前头,经常是彻夜不休,累了就直接躺倒,谢浸池带着士兵去强行连拖带拽才把人请回来好好休息一番。

我靠在门后跟宁方思讲着趣事:「今日一位年轻的大夫根本不依谢浸池的话去休息,气急了直接一握药就砸他身上去了。我以为谢浸池势必要冷一冷脸时,他只是掸去身上的草药灰尘,吩咐人在各医馆外搭建简易的供人安眠的凉棚后就走了。」

宁别久日日一封奏折地写着,送往京城汇报情况,只是一日日地等不到回应。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的他最后相中了排排绑在大牢里的宁别椿的眼线们。狱卒们被瘟疫弄得也憋着气,又想着那些人平日里没少煽动百姓,下手便也没了轻重,只几天,便问出了点东西。

「你知道吗?二叔心思坏得很,不仅想扳倒爹爹,还想让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我看他是做梦。天下皇帝轮番来也轮不到他那个吃喝享乐第一名的儿子。」

宁方思嗤笑一声:「姐姐这是还记着小时候他欺负我的事吗?」

我一愣,书中对宁别椿儿子的形容便是风流纨绔第一,我自然而然也对他没什么好感。宁缃这具身体的本能对于他也是不屑的,但原来缘由是来自宁方思。

我没能忍住下意识道:「听起来你小时候过得很辛苦。」

门那边的宁方思默然片刻,淡淡笑道:「你还在的话,就不辛苦。」

可我不敢对宁方思承诺,我还在,宁缃还在。

青州诸边医者千里万里地跋山涉水而来,很好地缓解了青州城内疲惫不堪的气氛。但每一日仍旧在死人,每一日仍旧回荡着百姓们无力的哭嚎。

我向宁别久建议,让他挑出一批心理素质强大且共情能力强的人出来,要与百姓还有赶来襄助的大夫们做一做心理疏导。

宁别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理疏导的意义,直至有兵士受不了城中惨状自高楼郁郁而下,鲜血绽在他眼前后,他才与我郑重作揖:「请姑娘不吝赐教。」

我与青州城,横亘着千百年的时光,方法中也有着无法跨越的历史科技,可是千百年以来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不灭、欺山赶海的医者仁心不灭。

此心永不变。

一个月后,宁别久终于等来了京城的奏章。与它一起来的,还有崔将军的一封信。

奏章里多为假大空,老皇帝明摆着放弃了青州,但这也是一个讯息,暗示着皇城的汹涌暗潮已经让他无力顾及此地。崔将军的信就比较灵性了,他在不停催促谢浸池回去,连带着提了一嘴宁别椿,意思里大概是宁别椿与覃闻晏拉锯已久,需要谢浸池去主持大局。

话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打着用谢浸池的身份去造反再去给他背后捅一刀的心思。

与此同时,军中爆发了瘟疫。

得知这个消息时,宁别久彻底撑不住,倒了下去。李饮接过他的重担,与谢浸池一起前往军营。

紫苏等人开道在前,细细为每一个兵士们诊脉。

军士们面色凝重,有人撑了许多日的坚定终于破碎,掩面而泣,压抑着嗓音问紫苏,他们倒下了,百姓们怎么办?

「百姓有我们在,你们辛苦太久了。」紫苏声音低低的,却坚韧无比。

李饮派人跟在大夫们身后一一做着记录,不时抬眼担忧地望向紫苏。

军营染疫的消息没有瞒得住,很快青州上下便悉数得知了此事,城门口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暴乱。

「皇上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些骗子!」

「连士兵们都染病了,我们哪里还能撑得下去啊!」

「求求你们了,不要管我了,这就是座死城,我就算死,也不要死在这里!」

……

我捋起袖子就要上前陈词一番时,谢浸池按住我,他嗓音不疾不徐,似是在温和地建议:「我是奉皇命而来,只要我还在,这里的秩序便在。我已派人回京调兵,正是关键时期,如若真有人不配合,我只能依照律法处置。青州诸边最好的大夫皆汇集于此,身体无虞者日日留存记录,有病状出现也可对症下药。你们难道真的觉得外头生的希望比这里多吗?」

语至最后,是带着威胁的笃定。

难怪这些日子不见李溪的踪影,估摸着在谢浸池做好死磕青州的打算后,李溪便潜回京城调兵了。

百姓们情绪被谢浸池的话说得起伏不定的,他朝身后的李饮颔首,李饮心领神会,红脸唱完,该白脸了。

怎么好好调配其余康健的士兵,是现下谢浸池要好好思虑的事情,术业有专攻,我也不便再打扰他。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宁别久一连卧床了好几日,中间有尝试着处理杂事,但每每都会被焦头烂额的突发状况整得再躺回床上去。

今夜不信邪的宁别久再次坐到了案前,我站在一边预估数着他头昏的时间预备把熬好的药端上来时,宁别久搁笔在案,吃力地吸了一口气:「姑娘,你似乎是有经验的,依你来看,青州还可以撑多久?」

「李溪若能及时赶回来,约莫还有月余可撑。大夫与百姓们都太辛苦了,需要秩序的稳定。紫苏他们已经发现了可稍稍缓解疫情蔓延速度的方子,只是缺关键的一环。为了这一环,我们上下尚需为他们争取时间。」我攥紧拳头叹道,「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准确的时间。我明白这种好像光明不会到来的绝望,但冬日一定会逾越的。我到现在仍然坚信着。」

我不信自己身上虚无缥缈的什么女主光环,我只是相信百千年来人们骨子里的力量。

「就算死也不怕吗?」

「会有点。但我本来就是应死之人,只要这次不痛就好了。」

宁别久望了我许久,我能确定,这次他没有透过我寻找宁缃的影子。

「我身上有半块前朝皇帝的虎符,用它能够调动蛰伏青州诸边的军队。你我都深知如今是关键时期,来不及等李溪了。」

再给我八百次机会,我也猜不到,宁别久会在如今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交出虎符。

我发愣的表情落入宁别久眼中,他了然一笑:「看姑娘的神情,果然一早就知道我身上有虎符。所以崔二郎……不对,是谢浸池也是奔着我的虎符来的吗?」

我人傻了。整本书中,我好像是最蠢的那个。

措辞了半天问题,最后我乖乖问宁别久:「你怎么看出来我跟谢浸池的关系的?」

宁别久微微笑道:「身为父亲,缃儿身边的每一个人我都是要细细盘查的,虽然我摸不透谢浸池其人,只能查到他与崔将军情谊匪浅。但他在青州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于百姓而言,他值得我把虎符交给他。」

原书中的宁别久被塑造成了温厚敦和、一心只想家人安康富贵喜乐的国公爷,看多了书中剧情我竟也忽略了,这也是位历经两朝荣宠未衰的人。

小丑竟是我自己。

「你不怕谢浸池觊觎兵权?」

「姑娘问出这个问题后,我便彻底不担心了。虎符是死的,」此时宁别久唇畔的笑意像极了意气风发的谢浸池,「虎符不在手,我便是虎符。」

我打了个寒战。

我前面到底怀着怎样的自信觉得可以做戏把虎符从宁别久手里骗过来的啊!

颤巍巍接过宁别久很随意地放在衣柜中的虎符,我脑海中闪过一个滑稽却合理的想法。

谢浸池曾与我讥讽当年青州府的利落投降,而今这个说法应该是,青州府第一个投诚是为了积蓄力量。

我把虎符交到谢浸池手里时,只看他不多时就红了的眼眶,便知道他与我想法是一样的。

「你父亲的子民,注定是要在他的儿子和挚友的带领下好好活下去,」我第一次如此庆幸谢浸池没有成为害死宁别久一家的推手,「谢公子,有些爱你其实从未失去过。」

谢浸池只握紧了轻松到手的虎符,末了自嘲一笑。

原本以为的血雨腥风其实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交接。

我要把这件事换个名字编段话本去说给宁方思听时,恰好遇上紫苏去给他送药。

他们敞着门,我能听见里头的动静。

宁方思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没忍住,趴在门外头听了听、瞧了瞧。

宁方思将汤药一饮而尽,经过这几日的调养,他的精气神好了不少,那种怼天怼地的气势也回来了八分。

但许是看出紫苏连日来的辛苦,他只叹道:「别爱我,没结果。」

紫苏听罢双肩微微一颤,满腔的话仿佛被堵在了喉咙口。

宁方思语气温柔下来:「我自有我喜欢的小青梅。她漂亮又骄傲,抬起下巴时谁也不怕,不是你这般文文静静的小姑娘。」


19.

我饶是个傻子也知道宁方思形容的是谁了。

所以从前那些触碰,那些目光,并不是我多想了,是宁方思满心满眼,都装着宁缃。

可他在原书作者的笔下,是要义无反顾地去喜欢顾饶芷的。

可他与宁缃是骨肉至亲,他们血脉相连。

可他们早已天人永隔。

我在心中「可」了半天,只听得那头的紫苏小着声音却字句铿锵道:「我懂了。日后我会注意的,但现在公子还是病人,身体为上,不要刻意避着我。」

「好。」宁方思应下后明显如释重负许多。

我再不敢上前去找宁方思,只能转身离开。

未迈几步,我似乎听到了宁方思的喃喃:「宁缃……阿缃……」

谢浸池在收到兵符后便马不停蹄地便出城去调兵,我被宁方思的事一时搅扰心神,走走逛逛不自觉便来到了宁别久的住处。

他强撑着身体伏案在前,照顾的人应是去熬药了,所以连宁别久累及趴在桌上浅眠也没有顾及的到。

我取下屏风上的外袍轻轻走近,正要披上时,在触碰到宁别久的一瞬,脑海中那股久违而熟悉的疼痛感再次席卷全身,让我一个踉跄跌在窗棱上。

——烈火熊熊燃烧的皇宫前,一顶窄小的轿子在无数兵戈与混战中尤为显眼。

轿帘被掀开,发髻散乱的女官似乎是在等待着谁,仔细看去,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在阖宫的哭嚎与狰狞之中,婴孩对女官咯咯笑着。

女官眼泪霎时便汹涌而出,她焦急地望着前方,直至听到策马声,才长长舒了口气。

青年将军背对着我跳下马,他怀中亦是抱着一个婴孩,在见到女官后,他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脸颊,继而别过头红着眼眶递了过去。

女官与将军调换了孩子。

在将军转身离开前,女官忽而摊开手,将小小半块虎符递给了将军,声音中有不死不休的痛恨:「乱臣贼子,迟早要把江山还回来!」

看着怀中将军带来的婴儿,女官有些不忍:「只是可怜了你,但这样皇子才能保住,皇家才能有血脉留存。若有来世,你便来找我算账吧。」

将军与女官一作揖:「薛相,珍重。」

青年将军回身的一刻,我看清楚了他的脸,是宁别久。

他看着怀中仍在咯咯笑着的孩子,哽咽道:「你跟着我姓好吗?既然姐姐叫宁缃,留下『方哥』的一个字,你便叫方思吧。」

我在窗前站稳,觉得大脑需要宕机一下。

前朝皇帝不仅安排人把兵符给了宁别久,还有小皇子。

小皇子是宁方思。

这些都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吗?宁缃?

宁别久被我的动作吵醒,昏沉着双眼看向我,我亦是看向他。

你的整个宁家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姑娘为何如此看我?」

「我想起了乳娘,她对宁缃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好。我似乎没有与你说过,宁别椿让她下毒害宁缃,她没有照做,自己最后自尽了。」

宁别久双目一紧,眸中闪过我曾熟悉的杀意。但也只是片刻,他的神情就带上了落寞的灰败:「他的丈夫是我在军中最好的兄弟,是可以后背相托之人,亦是,知晓家国大义的忠臣。」

来到青州,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跟一群老狐狸千万不要藏着掖着,于是我就着这个问题与宁别久探讨下去:「何为忠义?又何为骨肉相亲呢?」

「忠义与血亲难两全,但千家万户可待月明,万万人可有仁君,为此我等可奋不顾身。」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宁别久,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淡淡道:「在你眼皮子底下我瞒不住事情的。我知道方思的身份了,但国公大人放心,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好的,我不会说出去的。」

「姑娘如此聪慧,令人放心。」

我看着宁别久,那种独处异世的无力感再次回笼,「你是不是看出来方思觉得自己姐姐跟从前不一样了?」

宁方思一张嘴怼天怼地毫不留情,那种自信与张扬是宁缃一点点惯出来的,与她如出一辙。但如今他在我面前却是极力压制,极力隐忍,就像是,就像是怕宁缃随时会离开一样。

「画皮难画骨。这些日子只看姑娘行事我便知道你来自与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朝夕相处之中,方思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那时宁别久才会与我说,让宁方思多做一会儿的梦。

我踏进小院时,看见宁方思正等着我。

他萧萧疏影立在月下,宽大的衣袍随风而摆,衬得他似要登月而去。

登月而去寻他的小青梅。

「姐姐。」听见我的动静,宁方思回眸与我粲然一笑。

「第一次我被人指着说野种时,姐姐还记得你当时冲在我前头跟那人说什么吗?」

不知。

「小时候我连发三日高烧不醒,你在塌前陪了我三日,还记得见我醒来你哭着对我说什么吗?」

不知。

「有一日我行过长街,找到高楼之上的你,问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你说要嫁给大将军,我说我去做大将军,你还记得当时你笑着与我说什么吗?」

宁方思兀自喃喃着,自己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说,大将军要配红袖添香才好,我做不了的。」

他淡淡一笑:「只要是你就好,管他什么大不大将军。我等走了覃闻晏,等走了谢浸池,」宁方思抬眸望我:「是否也等走了你?」

我咽下口中酸涩,不敢去看宁方思情绪太过浓重的双眼:「你什么时候猜到我不是真正的宁缃的?」

宁方思被我彻底击溃了,不是身躯的徒然猝倒,而是眼中的光霎那间消失。

「我以为是我变了,她那么骄傲张扬,做事不计后果的一个人,怎么会事事筹谋顾全大局。」像是回忆起什么,宁方思笑道:「虽然这样说有点自负。但就姐姐她那样疯狂又炽烈的性子,在我染疫后,她会不管不顾到与我一起得病才好。」

我的到来让书中角色都有了自己的意识,此前我一直不明白宁方思被改变了什么,如今我明了了。

宁方思,是真的喜欢宁缃。无关亲情,只论风月。

那一日打马长街过,他凝眼望的,不是面摊上的顾饶芷,而是高楼之上锦衣加身,笑眼盈盈的宁缃。

儿时的所有陪伴与扶持被作者一应抹杀,让他工具人般的要去喜欢顾饶芷,可在他内心深处,真正想到都会笑起来的人,是宁缃。

我的出现,让这份爱毫无顾忌毫无遗漏的彻底绽放了。

在宁缃死后。

「对不起。」我嗫嚅再三,只挤出了这三个字。

「她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宁方思走到我身前,细细凝望着我,忽得笑了,但那笑容多有碎裂:「没有宁缃、没有宁缃了……这个世上没有她了。」

「覃闻晏回府的三日前,她被宁别椿下了毒,药石无灵。」

我还是告诉了宁方思下毒之人,这样的少年,仍是有着不死不休的心性,要有个依靠,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二叔……二叔,二叔!」宁方思念着这两个字,一点点咬牙切齿下去,目眦欲裂。

我自心底蔓延出悲伤,是实打实的,来自宁缃的悲伤。

眼前似又再起迷蒙雾霭,而雾霭当中,是额头遍布因疼痛而起的细汗,嘴角不断流着血,她不断擦去,另一只手小心而郑重地提笔写信的宁缃。

她在死前,我即将到来的那一刻,觉醒了自己的意识。

给宁方思的那封信,是拥有自己意识的宁缃最后绝望又放纵的大胆,她要让宁方思知道她的心意。

只是那时的宁方思因着落水,信被打湿,他又以为那是宁缃写来规劝他用心科考的,便没在意,二人就此失散。

宁缃被毒死,我来到了她的身体。

看着宁方思,我嘴巴忽然不受控制,竟然一点点念出了宁缃写给宁方思那封信的内容。

「我家中有一幼弟,好华服,好喜乐,好美酒,好长姐。儿时我总说,长姐只把他孩子看待,可幼弟一日日地长大,直至在我心中无人可替。江水其缃,愿与方思。没有什么覃闻晏,也去他的世人眼中的什么伦理纲常,你只是宁缃的方思而已。方思、方思、方思,你我之间,未及黄泉,无相见也。可黄泉总归太冷,不要来找我。」

这是宁缃挣扎着要逃脱自己恶毒女配的命运,拼死也要给我的记忆。

她在用最悲哀的方式,声嘶力竭地告诉我:作者既然创作出了她,为何不尊重她的意识,她也喜欢宁方思,她要与宁方思在一起。

那些放浪形骸,那些从心所欲,更像是心底滋生的,既然不得所爱,那么是谁都可以的抗争。

他爱她,她亦是爱着他。

两相思,两不知。

宁方思愣愣地看着我,在我念完最后一个字后,他朗声大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声音便逐渐沙哑。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笑着,似乎这样,才能让别人知道他心里的畅快。

笑着笑着,便泪湿衣衫。

宁方思最后转身离开我,兀自喃喃自语着:「江水其缃,或与方思。汉有游女,终不可求思。」

「不可求思……」

我看着月下的寂寥身影,心中深知,小王子终于失去了他独一无二的那朵玫瑰。

20.

李溪带领军队叩响青州城门前,谢浸池回来了。

带着前朝精兵,列队城池之下。城中死气似乎寸寸弥漫上他们的铠甲,但他们本就是从前朝一场盛大的死亡中留下来的人,周身力量随岁月而打磨,只往那儿一站,便直直要戳开污浊。

此刻我比宁别久要多一个上帝视角,他只知道宁方思是前朝小皇子,却不知谢浸池亦是从战火中逃出来的,宁方思同父异母的兄长。

我思忖着什么时刻最合适让这三人相认的同时,发现宁方思不大爱见我了。

除了奔波百姓之中,他时常会独自坐在院中,依旧是发髻高昂,却没了多大生机。宁别久瞧一眼便知我与宁方思摊牌了,拉着他到屋子里不知说了什么。后来宁方思遇见我时,眼中仍有黏着的情意,他努力克制隐忍着,我甚至觉得,若不是宁缃的皮囊还在,宁方思会手起刀落解决了我这个外来者。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

本着不添乱的原则,我坐在院子里自力更生地熬着调理身体的药,苦涩的味道像极了当下的境况,有一遭圆满,就有紧接着的问题。

有了军队来稳定民心,但治疗的药方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愁的我又叹了一声。

「自从来了青州,你的愁声便未止过。」

我循声看过去,是一身铠甲未卸,风尘仆仆的谢浸池正倚门含笑望着我。

我又重重叹了一声。

谢浸池朗声大笑,大步朝我迈来,在我跟前站定后眼神直勾勾盯住我,我摊开手表示疑问,谢浸池忽然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我。

是很轻的力道。

谢浸池轻轻地将我揽入怀中,还不忘把我无所适从的双手摁在他的腰肢上。

我思考着拿药炉把谢浸池烫开的可能性有多大时,他埋首在我颈间低低道:「还能看见你,真好。」

「???」

「除了想活下去,宁相你在我面前可没有几句真话,我一直猜不透你,便一直好奇,可越好奇就越害怕,越害怕便越思念,恨不得把你牢牢绑在身边才好。」

我听着竟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谢浸池。

感受到我的变化,谢浸池低低笑了,温热的气息扑在我颈间:「相儿,你是喜欢我的。以后我若为王,便将你带回府中,好不好?」

我瞬间就清醒了,火速撤下自己的手,恨不得再给谢浸池来一句,那是另外的价钱。

但我的手下一刻就被谢浸池牢牢抓住,他闷声道:「不要逃。」

「不逃,我要喝药。」

「我喂你。」

此刻的谢浸池是温柔的,他几乎是跪在地上,用小勺一口一口耐心而满足地喂我把药喝了下去,铠甲之下的柔情,使我怔怔张嘴。

见我如此配合,谢浸池笑意渐大,「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觉得有趣的人,我定要留在身边。」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来自怎样的世界?」

「何意?」

我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大人,时代变了。

有时夜间我总会觉得有人来到小院外,只静静隔着屋门与轩窗望我,一望便是很久。

我知道那是宁方思。他奢求着,宁缃会在某一日自这具身体中醒来,笑眼盈盈而又自命不凡地喊他一句,方思。

军队的到来很大程度上为一众医者争取到了的时间,谢浸池与宁别久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谈及虎符一事,只着眼当下的疫情。

且宁别久有意让宁方思试着去操练军队,因为那本就是为他准备的。在宁别久不知道谢浸池的真正身份前。

他们三人心中都齐齐燃着一簇火苗,直至盛大后,要将宁别椿与老皇帝烧得干干净净。

这场烈火的伊始便是远上皇城的李溪终于回来了。

他带回了顾饶芷的手札和一本旧典籍。

得知消息的我匆匆跑向议事厅,到的时候里头已经坐了一圈人,紫苏与好几个医者喜上眉梢,露出了连日来最为发自肺腑的笑容,捧着顾饶芷的手札与旧典籍如获至宝,有的人连自己眼泪直流都没有反应过来。

一身白衣的宁方思的站在一旁,淡笑着望向他们,目光瞥至屋外的我时,有刹那间的汹涌,双手似要作揖但到末了还是僵硬垂下,只梗着脖子别开脑袋。

以前最爱穿红衣的少年,如今又是为谁身白衣。

「小姐,好久不见。」

李溪的适时出现,很好地解了我的怅惘。但姿态超然到从来不为世俗所累的李溪作揖的双手微微颤着,如今的情况,任是多冷静的人都会心上都会激荡开一个口子。

远在皇城的顾饶芷听李溪描述青州疫情症状,惊觉与她儿时席卷渔村的一场瘟疫极像。那时渔村闭塞,大夫们殚精竭虑仍是做着无用功,硬生生看着瘟疫带走大半人的性命,好几个人受不了内心谴责跳了海。

不知是否上天怜见,在最后关头一位大夫故意让自己染上瘟疫,继而关上门疯狂的试了半月的药,最后他形销骨立,整个人被毁得只剩下一个鼻子还在呼吸着,但却真的让他试出了抵御之方。

那名大夫姓顾,自此之后,渔村上下皆为顾姓,人人需将药方铭刻于心。

李溪带来的手札上便是药方,而那名典籍,则是瘟疫过后,奋战在渔村的大夫们泣血之作。

我不懂医术,但只看紫苏他们双眼放光的神情,灿烂的有如今日朝阳,我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或许青州真的等来了它明亮的希望。

「还有几句话,是顾姑娘让我单独带给小姐的。她说王爷的记忆已逐渐恢复,小姐让她置办的田产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日后小姐只要开口,她必万事帮你办到。还有,她说,」李溪道:「她很想你,请小姐一定要活着。」

时间倒回穿越过来的那日,打死我都想不到,我竟然跟女主角会产生如此深的革命友谊。

感动着时,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对李溪真诚发问:「你只是回去调兵,为何会与顾饶芷有接触?」

李溪的笑容云淡风轻,说出的话却字句砸在我心上:「早在王府时,我便与顾姑娘达成了共识。虽各走其路,但必要时仍可合作。此番疫情,便是那个必要,为了全城百姓,为了小姐你。」

实锤了,我才是全书最傻的那个。

药方果然有用,虽见效缓慢,过程依旧痛苦,但它抑制住了死亡。

城中百姓一日日地复现活力,病人们也终于敢打开柴扉,好好地出门呼吸久违的新鲜空气,好友相见不用再避开三步行礼,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拥抱对方,告诉所有人,自己撑过来了。

虽然有大批的英雄死在了冬日,但春天的每一缕微风是他们,每一寸花香亦是他们,他们是牺牲,是不甘,是痛苦,亦是后来者的力量。

这股力量终始青州城门打开,告诉老皇帝,我们要活着去找你了。

现下青州城很明显的,是一边稳治疫情,一边秣马厉兵。

但这兵马的归属权,就很灵性了。

我相信谢浸池在此期间不会乱来,但保不准回了京城宁别椿在其中乱搅一通后会发生什么。

于是我一边写好一封信请李溪帮我送到顾饶芷手上,一边思来想去后去找了谢浸池。

见我主动去找他,谢浸池又意外又惊喜,看那架势走上来就要抱我。我忙不迭退后,清了清嗓子道:「有正事找你。」

「想做皇后?」

我:……

「不逗你了,何事?」

万事开头第一章,须得讲究一个石破天惊,于是我弃了在肚中的九分措辞,干脆了当地告诉谢浸池:「宁方思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宁别久用兄弟之子与薛相调换出来的。若有一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谢浸池的所有神情刹那间尽数收敛,只余眼内的无数凛冽阴鸷,那种久违的疯批感在我眼前显现。谢浸池冷冷开口,似是想吓住我:「换做旁人,说这样的话,现在已经死了。相儿不想再说点什么吗?」

「我虽然在你面前好像真的没几句真心话,但这几句话实打实的真,你若有能自证身份的东西,去到宁别久跟前相认,一定是个大团圆结局。」我收起语气中的半分调侃,认真道:「等到回了京,我能想象到你们因为兵权而起的明里暗里的各种厮杀,可能与你们而言这只是两相较量,但会因其而受难的每一个百姓都是无辜的。经此青州一行,我不想再看到无谓的天人永隔了。」

谢浸池笑了起来,眼中有泠泠寒光:「那你便相信颠沛之下的两位皇子,会相安无事吗?皇权可是有至高无上的吸引力。」

我摇摇头,「不怕你瘆得慌,」看着谢浸池,我一字一字认真道:「我是信你。」

云州

谢浸池一怔。

「这世上你不会杀两种人,一种是我这样的,还有一种,是你的亲人。」

《春光谋》里的世界无论怎样的天翻地覆,我都始终坚信,谢浸池发自内心深处对亲情的渴望。原书中他一直是偏执地希望着顾饶芷可以是自己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夜灯。

以至于到了后期在书底下甚至开始了关于谢浸池对顾饶芷怀揣着的到底是爱情,还是单纯想抢她在身边占有欲作祟的讨论。

我不好奇爱情和占有欲之间的区别,只需要明了有这样其一的情绪作祟,谢浸池就不会起杀心。

谢浸池听罢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相儿倒是了解我。」

我问他:「你想做皇帝吗?」

「想,以前想的恨不得立刻就杀了老皇帝,把他的人头还是拿来当凳子坐,还有太子崔将军什么的人头,也要日日换着坐。」

「好。那你去做皇帝。」

书中最后做皇帝的是到了中间横空出世的异姓王,但鉴于我现在对着谢浸池时张口就来的能力已经炉火纯青,于是我继续胡诌:「你想啊,有李溪李饮两兄弟,还有羽翼渐丰的宁方思,多好的配置,你不当皇帝都可惜了。」

「那你呢?」

我的滔滔不绝止于谢浸池截住我话头的简单三个字。

「什么意思?」

「你会在我身边吗?」月夜清冷,谢浸池的嗓音却带着声色的勾引。

那我必点头如捣蒜。

「有一个问题,我希望你可以如实回答我。」

「什么?」

「这个故事里,我的真正结局是什么?是否你早就清楚我不会是当皇帝的那个人,才会来告诉我方思的身份。」

又栽了。但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看得出来,从当初我和盘托出自己身份开始,谢浸池从来就没有信过我关于他结局的那几句话。

「是死无全尸,但宁缃的结局是身首异处,我都活得好好的了。你一定也可以逆天改命,要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真是一个成功的鸡汤学大师。

谢浸池喃喃着我的话,最后抬眸与我温和笑道:「原来是死无全尸啊。那能不能给我一缕你的头发?」

结发。

我脑海中第一时间涌出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我摸着自己的头发,亦是喃喃着问谢浸池:「是你病了还是我病了?」

「只要相儿愿意陪在我身边,我似乎脾气都好了许多,」谢浸池笑道:「我许是真的病了,但你是我的药。」

我看出了我今晚带来的消息给谢浸池带来的冲击,否则他不会到了最后又这样疯言疯语地转移话题了。

但也只是一秒钟,我的脑海中划了划一个念头,这些话中,其实谢浸池真的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宁别久定下了回京城的时间,紫苏他们则是继续留在青州治疗百姓,号令军队的腰牌也留给了他们,以备不时之需。

李饮肉眼可见地焦躁了起来,平日里天塌下来眉毛都不带动的人,这几日看着忙里忙外的紫苏,难得的有些惆怅。特别是看到她与其余大夫们围在一起商讨事情时,李饮的这种焦躁达到了顶端,当即就拉着一脸蒙的紫苏跑了出去。

我与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回来的紫苏小脸涨得通红,暗戳戳地要给李饮的吃食里下巴豆。

在离开的前三日,谢浸池去找了宁别久,二人深夜密谈两个时辰,最后宁方思也加入其中,三人直到天亮了也没从房中走出来。

只听得仆从说,屋子里头一夜都哭哭笑笑的,到了最后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声音了。

青州城门大开,在一个灿烂朝阳冉冉升起的清晨。

似是在告诉天下人,新生与新的开始一同到来,新的故事也即将开始了。

而青州之后,便是真正风云诡谲的开始,无数人会投身到这次的洪流中,无数阴谋、阳谋都会上演。只从京城到青州这一遭,我尚不能做到游刃有余,如果再跟着他们走下去,会造成何种局面,我也不知道。

我想着青州 F5 的配置:有直奔目标、筹谋百般的李饮,宽和待人、举贤为上的李溪,还有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宁别久和人脉广积、心思深沉的谢浸池,加之经验虽浅、学习能力却极强的宁方思。

更不用说在青州瘟疫中种种传回京城引起的纷纷一边倒的舆论。对此我相当满意。

这天下鹿死谁手,一时间变得有趣了起来。而在这其中,我会起到怎样的作用?我同样不清楚。

是以我坐在城郊的小河边,有点惆怅。

春日多淫雨,我这厢还没惆怅多久,那边岸上的柳枝带着春雨、循着春风的痕迹就朝我身上拂了过来。

颊上一阵冰凉,自来到这个世界后,自青州疫情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活在了这个世界里。

许是因为这阵吹面的杨柳风,让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最平实的欢迎;许是因为青州一行,让我与一些人不得不紧密绑在了一起。

天上白云悠悠,像极了我漂泊不定的前路。

我正伤春悲秋之时,一柄纸伞移到了我眼前。

当你跟一个人相处久了,真的会单看一个指节就知道对方是谁。

「初次见面,你为我在雨中停下了。现在还你一伞之情,不错。」

有一说一,我怀疑谢浸池就是专门来逮我的。他定是看出了我的纠结,此番前来就是要把我提回去。

见我不说话,谢浸池干脆掀起衣袍坐在我身边:「怕了?」

我拨弄着垂在眼前的柳枝:「关于我来自怎样的世界……我只说一点,在我的世界里,女子可以不分身份自由行走长街之上,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出将入相,或为学者或以身证道或投身于造福国家大业之中。还有许许多多你不曾听过的天方夜谭般的规矩。你觉得这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可以坦然陪你们走下去吗?」

我深知自己上辈子刻在骨子里的思想或许会在这场洪流中,被刀剐,被重塑,又或者被利用。我既然无法避免这个局面,又不想自己再痛苦下去,只有在这段故事的开始就抽身。

谢浸池的表情真的就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般,他看着我,眼中逐渐涌出「难怪你会如此」的情绪。

看吧。我就知道。

瞧着我戏谑般的神情,谢浸池忽得摸上腰间配着的荷包,里头是昨夜我被他的笑容瘆到后,乖乖交出的那一缕头发。

他边摩挲着荷包,边靠近我:「相儿是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我没有一日忘记,你说要我陪着你。

但明明算是一句情话,偏偏被谢浸池说出了磨刀霍霍向宁相的感觉。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谢浸池,你教我画画吧。有一些人,既然再也遇不到了,就画下来永远记在心里。」

很悲哀的,我并不知道,如果在这个世界待到天荒地老,我还能不能在临了记起我父母的模样。

他们会永远活在我心里,但我要的不仅如此,我还要他们永远活在我眼中。

谢浸池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满意地颔首而笑:「以后你想画什么,我都会教你。只要你记住,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就好。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等学成了我一定要去整一枚私人印章,上头就刻『谢浸池,给爷爬』六个字。

看我失去了表情管理的样子,谢浸池失笑:「你这是什么神情?」

「青州一役,你像是变了,又像还是从前的那个你没变。」

他扬唇一笑,没了先前笼罩在眉间的阴鸷,这一笑在春日中自信满满:「用相儿你之前的话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好。」

很好,谢浸池学会了用魔法打败魔法。

他话语间有控制的温柔,动作间就浑然不似了。谢浸池起身站在我身旁,大有我敢跑就扛我回去的架势。

想了想,我伸手折下岸边的柳枝,抬起头递给他:「在我原本的世界里,我是万万人中最普通的存在,天可怜见,让我再活一次,竟成了京城中尊贵的千金。但这担子太重了,许多选择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我傻子一样地跳来跳去,到了还是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要是你去了我的家乡,以你的能力,一定会是我毕生都无法企及,甚至无法触碰到的人,只是因着在这里你觉得我特殊,我有趣,才对我动了心。其实我平凡又平庸,唯一拿得出手的外在也是宁缃的,所以谢浸池我不敢对你许诺什么。如果到了最后,我们面临一个难堪的结局,该如何呢?」

我将柳枝递与谢浸池:「这些日子我只学会了一件事,就是清醒。我能猜到我们往后的磋磨,所以请不要困住我,好吗?我在努力不让自己变成最后你我都讨厌的模样。你治理河山,我去踏遍河山,此后风景无限,且先拢于这一枝春中与你。」

谢浸池没有接下我的柳枝,他握住腰间的荷包,声音低徊下去,含了点百转千回的勾引意思:「我的心意,你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我是怕你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到底如何。」

「你读过这本书,所以觉得了解我,不敢相信我。那你也应该知道,如果是得不到的东西或者人,书里的我会怎么做吗?」

低低的问询,温柔而又不容置疑。

我当然清楚,若论病娇疯批,这个人设我读过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直觉告诉我,谢浸池已经与我认知中的那个疯批不一样了。

谢浸池微微俯身,笑着折断了我手中的柳枝:「当、如、此。」

下一秒,我在谢浸池眼中看到了赤裸汹涌的情意,仿佛是在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是我的药,不要逃。

「你不忍心折断我。」

「我当然舍不得小相思,我还要你做我的皇后呢。」

看着折断在地的春日新柳,我不由在想,其实我仍是自私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初衷:现在的宁方思不会轻易被害,宁家有宁别久那只老狐狸罩着,宁别椿想想动手须得好好掂量。

至于这天下到最后由谁擎握,与我无关。

这些事中,只有一个变量超出了我的预料——谢浸池。

青州一行,谢浸池改变良多,但那些骨子里的东西,我似乎未来得及去触碰,比如他一直避而不谈的血海深仇。

会不会我的离开会让谢浸池回到以往的模样呢?

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回去吧。」

本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我识趣地起身,识趣地邀请谢浸池一道回去。

转身前,我听到谢浸池模糊不清的一句:「对不起。」

仿佛说与春风听。

青州城门口,李溪在等着我。

看到我后,他飞快的步子让腰间本属于我的玉佩叮当作响。李溪在我跟前站定,眉目间的欣喜恨不得溢到我身上来才罢休。

这种喜悦止于看到我身后的谢浸池,他又变成了那个守礼周正的李二,与我作揖,笑容难得的明快:「小姐是真的决定留下来了吗?」

「嗯。恶鬼难缠。」

「恶鬼」正正好走到我身后,笑着与李溪颔首。

李溪眼神黯淡下去,唇角的笑意依旧明快:「我很开心。」

我仰头看着飘来散去的白云,前路果真似此茫茫啊。

「什么时候启程回京城?」

「等城中疫情彻底控制后就动身。小姐需要什么的话,我去准备。」

我摇摇头,从来都是赤条条来去,又何必多增负担。

李溪像是被春风吹开的青竹,与我淡笑颔首。明明是云淡风轻的神态,我却能想象到假以时日他继承父志、纵横捭阖的模样。

「我现在还担得起你一句小姐,但回了京城,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你与李饮就要是万万人之上了。」

李溪眼中似一潭深水,眼眸就是卧于深水中的古玉,沉沉望向我,语气笃定:「自当初《朝露春溪图》被扣走后,你就永远是我的小姐。此志如此心,永不变。」

李溪说得郑重,我听得太阳穴一跳。

老天,这不是情话,是情债啊。

22.

回去时,紫苏紧张兮兮地告诉我,宁方思正在房中摆弄瓶瓶罐罐的毒药。

我进入小院时,就看见宁方思蹲在地上,手中捏着一纸药粉点点撒入花根中。

他一身白衣,只衣领和腕上绣着一圈缃色云纹,像是与谁最亲密地依偎。场景在颇灿烂的日光加成下,显得还是很岁月静好的。

如果宁方思没有在花叶瞬间枯萎后,笑得那么肆意就更好了。

这笑容,有八分谢浸池当初不管不顾的癫狂味儿。

他耳郭翕动,察觉到我的靠近,衣袖快速收拢起药瓶,但动作到一半,自己倒是摇摇头笑了。他干脆地起身,手上大大方方地握着毒药望向我。

我指着毒药:「给宁别椿上黄泉用的?」

「我就说这事情最不用瞒着的就是你了,」他晃晃手中药瓶,眼底依稀有少年意气,「还在研究。不够痛苦,中毒的时间不够长。」

「这种事不要再被紫苏逮到了,她秉性纯良,可见不得自己的白月光如此模样。你要是想这毒的药性更狠些的话,」想了想,我贴心地建议他人选,「可以与李饮一起捣鼓。」

「宁姑娘如今倒真的有几分仿佛我亲姐姐般的关怀在了。」

「因为我不想你死。」

宁方思握紧药瓶,淡淡笑着,落地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力量:「鬼门关前走一遭,让我更加确定不能轻易死去。我要活着为她报仇,她是怎么死的,始作俑者当更甚。」

我最不忍的事便是少年郎的长大,但我的到来,宁缃遭遇的种种,无疑是让当初无所顾忌的少年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心计。

不过这样也好,谁知道回了京城还会面临着什么。

但我没想到并不用回京城就会经历。

宁别椿真的兢兢业业在履行他身为反派的义务,这些日子虽然偶尔能揪出他的耳目来,但总归都是小打小闹,宁别久权当历练宁方思,让他去处理了。

但今日宁方思将众人叫到堂前,捆了两个人过来,皆是奄奄一息趴伏在地。他给了宁别久一份未画押的状纸,宁别久越看神情越不对,最后竟是直直上前给了二人心窝子狠狠一踹。

这二人就算活得下来,下半辈子估计也难好了。

「畜生!竟然妄图让青州二次染疫,就是杀了你们都难解其罪!」

我瞬间怒气上涌,双手颤抖着上前补了两脚。

他人拼命努力地活下来,就因为宁别椿的狼子野心要再无体面地死去。

宁别久长长顺了一口气,给了李饮一个眼神,李饮心领神会地下去安排了。

宁别久回头望着众人,又像是只在望着我:「都去准备准备吧。不能等疫情缓和了,我们不日便启程回京城。」

散去前,谢浸池望了望在原地玩手指的我,似乎是在最后一次确认我不会擅自离开。我微笑着瞪了他一眼。

屋内只剩我与宁别久后,他郑重地与我一揖:「此外,还有一事要麻烦姑娘。」

我九十度弯腰行礼回去:「好说好说,可不能受长辈的礼,不礼貌不礼貌。」

宁别久扶着我起来,眼中有实打实的慈爱,但末了还是拧着眉头道:「回京以后,能否先瞒一瞒缃儿的母亲。青州的事她定是日日揪心,我不忍心她再遭打击。」

宁别久微叹:「她是母亲,一切到底是瞒不住的,但她悉心呵护成长的女儿没了,我私心里是希望她知道得越晚越好的。」

宁别久与夫人青梅竹马,是弱冠后就骑着高头大马铺下十里红妆迎娶过门,成全那一场墙头马上遥遥相顾的姻缘。是以宁别久提出这个要求,我并不意外,很爽快地便应下了。

「这一路,包括以后,都辛苦姑娘了。但老夫保证,一定会护姑娘周全,为缃儿,也为姑娘你自己。」

「不辛苦的。」

或许,你听过社畜吗?

把干倒宁别椿当成一个项目的收尾,把将谢浸池掰回正轨当成拿年终奖的条件,就好办得多了。

否则就现在宁别椿都干得出将一城百姓的性命视若蝼蚁这种事,后面只会是更挑战我忍耐力的情况,不给自己一个硬性的理由,我着实怕自己撑不下去,变成我自己都害怕的样子。

明月当空时,年终奖的目标来找我喝酒了。

我倒是不担心酒后乱性什么的,谢浸池的脾性倒不至于如此。

他并未因为我而到如痴如狂的程度,尽管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且我确实很想好好发泄一场。

特别是谢浸池一身湛蓝袍子,月下抬手摇了摇手中陈酒时,一番美人配美酒,佐以清辉寒露,真是再好不过的邀请了。

「白天时,看相儿立在那儿憋闷得很,要不要与我浮一大白?」

「我说不要会怎么样?」

谢浸池坐下为我斟满酒杯,状若无辜道:「法子很多的。软的硬的都有,但因为是你,我可以给你三次拒绝的机会。但也因为是你,你不会不愿意的。」

「……那麻烦您老为我满上了。」

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差距真的很奇妙,明明认识已久,但今夜这个场景下,若是李溪,他一定会命人送喝不完的酒过来,再坐在院外静静地等我醉过去,等我发泄完后将我妥帖安置回房。

一个时辰后。

满地散乱着酒坛子,整个小院里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味。

我静静趴着,浑身上下都散着酒气。不用想,我此刻的脸肯定已经红透了,但我还算有意识,能让自己安静地坐着,就是感觉眼前时而澄澈,时而混沌。

我不喜欢这种不确定,于是狠狠地眨了眨眼。

睁眼间,仿佛有多种华彩在我眼前揉到一起,最终成了一团团迷蒙的光晕。

百姓们、我真正的亲人朋友们统统都被这些光晕卷了进去,使得我瞧不真切他们的模样。

最终,似乎有人撕开了这大片的混沌,于是我瞧见了因不甘而死去的嬷嬷、含泪写下绝笔书的宁缃,仿佛还有在王府雨帘下难得显露脆弱的谢浸池。

「相儿。」

还真的是谢浸池的声音,我晃了晃脑袋,看见活生生的谢浸池站在我面前,一下给我吓激灵了。

这不是书中的疯批吗?我必须得远离。

但远离前气还是要出一出的,谁让你尽给我的鹅子女鹅添乱的。

于是我想也不想地要朝他脑袋上挥过去,但挥到一半我停下了。

夭寿了,怎么还有点舍不得?

于是我放下手,头埋在两个胳膊圈出的空当里,思考人生。

谢浸池微微侧头,看着我饶有兴致地道:「你在想什么?」

我瞳孔一缩,用双臂把自己圈得更紧了些,乖乖地有问必答:「在想一些因果关系。」

「什么因果?」

这人怎么这么笨呢?我十分鄙视而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但谢浸池似乎是被我傻到了,身子朝前挪了挪,与我逼近一步。

是啊,我在想什么因果呢。沉默一阵后,我很悲哀地告诉他:「因为我还活着,我所拥有的,所以我必须要失去一些,妥协一些。」

比如我的亲人、我的挚友、我的价值观,以及让我能时刻提醒自己到底是谁的记忆。我怕再多几十年的光阴过去,我会连我父母的嗓音都记不起来了。

我猛地抬头,额头不期然间与谢浸池的狠狠撞上。

我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人影,一下是两个、一下又变为了五个。我极力想要去辨认在自己跟前的是谁,却努力了半天都没有成功,脾气上来的我一抬手就挥了上去。

「啪!」

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人影似乎有点哭笑不得。

我发泄完脑袋一歪又要倒下去,眼前人见状及时地伸手接住了我。他一手稳住我,另一只手要去扶住我的脑袋。

我看着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人影,觉得好玩,嘿嘿笑着就上手在人影的面颊上肆意蹂躏了起来。

人影万般无奈之下俯下身钳制住了我的双手,耐着性子低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铆足了劲儿想要挣脱,但劈头一个问题袭来,让我瞬间安静了。

是啊,我是谁呢?叫什么名字?

我被自己蠢哭了。眼泪不知觉地啪嗒啪嗒掉。

人影看我又哭又笑的样子,手上的力道也大了些。

我一吃痛,蓦地睁大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笑得没心没肺:「我名字好像、好像有点多,我也不知道该叫哪个了。嘿嘿。」

昏沉之中,我好像是被抱回了屋中,又被轻轻放到了软塌之上,耳边似乎有人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醒着的时候像个侠士,睡着的时候像个孩子,醉酒的时候是个疯子。」

「宁相,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宁相。」

「我儿时很喜欢一只燕子,可它却不愿意待在我身边。最后我剪断了它的翅膀,它不能成为别人的,就算死也要死在我身边。天意将你送到了我身边。既是天意,我就要好好抓住。」

……

好吵啊。我手摸到了被子,一下盖过头顶,彻底沉入梦乡,不再理会梦外之人。

23.

回京的马车上,谢浸池懒懒地倚在绒毯铺成的小榻上,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翻过一页书册。

他翻过第十八页的时候,我终于在宣纸上成功勾勒出了一个脑袋轮廓。

是我妈妈,她是好看的鹅蛋脸,笑起来嘴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我很满意这个脑袋,谢浸池看了一眼,笑着点点头,大有「名师出高徒」的自豪感。

随即他又递过来沉甸甸一沓纸,看上面清雅规正的字迹,一定不是出自他手:「今天先学这么多,这是李溪整理的京城与宁家相熟的高门名册和他们的喜好,你可以看看。不过也无需看得太仔细,宁缃为人骄狂,不记得也合理。」

我相当头大地接过:「要看。总要有人知道,宁缃是个彻彻底底的好姑娘。嗯……好吧,就是睚眦必报了些。」

谢浸池似乎料到了我的回答,握笔在手顺着我画下的墨迹认真描摹:「最下面的是贵族之间的一些礼仪,宁缃对于这些信手拈来,京城甚少有超过她的,那些你务必仔细记住。」

那是多灿烂明媚的一个姑娘啊,斜鬓簪花纵马京城无可比拟者,却早早死在了原无人知晓的二十岁。

「你这个神情,我只在昨夜醉酒时见过。」

说话时谢浸池已经开始另起笔,看那架势,是要画醉酒的我。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早忘记昨晚的事了。」我说得义正词严,心肝颤得实打实,虽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我偏偏记起了给谢浸池的那一巴掌。

苍天,不用因为我曾给他左脸扇了一下,就要轴对称地在右脸也补一下的。

谢浸池越慢条斯理地燃起一炉香,露出不容我拒绝的笑容:「起早赶路,你宿醉还未消。画已练完,睡一会儿再看那些东西。」

「好。」

我虽然不喜欢被掌控、被安排,但聚精会神后确实是困了,我离谢浸池远远的,吸了一鼻子熏香,好好补了个觉。

回京路漫漫,期间也不是没遇到宁别椿派来之人的暗杀,但前有李饮布局,后有李溪收尾,这些简直是自己送上门给宁方思来学习的。比这更加危险的事是,好像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我与谢浸池的关系,谢浸池对此很满意,可我很不满意。

我清楚自己心里的悸动,同样便更清楚这些悸动在前路未知时,并不能当真。

于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每日学习完后,我可以上单独一辆马车。

谢浸池没有多言,但那黏在我身上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你逃不掉的。

这更让我觉得任重而道远。

青州一行,不可否认的是谢浸池的心性确实有了改变,他会是一位好的领导者。但那骨子里的病娇似乎是暂时被温柔压制。每当我表现出疏离时,他的掌控便克制不住了。

谢浸池把他本应对顾饶芷的喜欢给了我,同时连带着那一份被平静包裹的疯狂,也一并送到了我身上。

我正在马车里啃高门礼仪的知识点时,一个急停差点给我送走,下去了才看到是一个女人拉着五岁多的女孩子堵了马。

她们浑身脏兮兮的,好似是拼了命在求一线生机,母亲跪在宁别久面前不断哀求,孩子瘦得脸上颧骨分明,仿佛下一秒就要饿死过去。

「大人,大人救命……求大人救救我们……我男人卷了家里得积蓄跟别的女人跑了,我们母女俩饿了三天了,我可以不吃的!我什么都不要,只是求大人救救我的姑娘!哪怕给口汤都行!我们一定不多缠着你们!」

宁别久面有动容,让宁方思领着母女二人走了,小姑娘路过我身边时,见我对她点头笑了笑,怯生生地喊了声「姐姐。」

我把身上能搜刮到的银子都塞到她怀中,蹲下身认真告诉她:「你父亲离开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因为你是女孩子。那是他无耻又无能,自己没有想要的染色体……姐姐的意思是,姑娘家最好了,我最喜欢女孩子了。」

小姑娘听着我的话,有些怔愣,再开口时声音少了些怯懦,竟有些沉着:「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起身时,我看见谢浸池在一丈外凝神望着我:「过来。」

我拔腿转身就走,谢浸池大步迈了过来,捏住我的肩头不让我动:「你的善良有时让我不知是好是坏。」

「什么意思?」

见我皱眉,谢浸池笑着松了手,他瞥了眼不远处的母女二人,摇摇头:「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

夜里的时候,李溪扣了扣我的马车:「那些回京时再看也无碍的,小姐先吃些东西吧。」

我掀开轿帘,李溪一身月白长衫,青绿腰带将腰身勾勒出丝丝禁欲味儿来,他见到我后淡笑颔首,不知怎的,让人想到月宫中不受摧折、永远剔透的桂树。

若君子可比嘉树,约莫就是李溪这样的了。

「谢谢,你吃过了吗?」

「还未。见小姐迟迟不来,便擅自备了一份。你的身子还未养好,不能大意。」

「这样吧,我们一起吃,正好我有些不解的地方,还要请你为我答疑解惑。」

李溪肯定是知道我不是原来的宁缃了,但真正的本质谢浸池与他提了多少我不能确定。幸而李溪是聪明人,依旧如从前一般待我。

「我就在马车外候着小姐,小姐有什么不解,我定是知无不言的。」

我忘了,李溪本人就是行走的《礼记》,在对待男女大防方面与谢浸池全然不同。

为了让他早些回去休息,我将吃食放在一边,认真就着我的不解,一来一回地隔着轿帘请教他。他嗓音清朗动听,解释起来循循善诱、步步深入,还很会化繁就简,是个顶顶好的老师。

我正要问最后一个问题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兵戈之声,还有一层轿帘之外李溪与人过招的声音。

四下没什么趁手的东西,我拔下鬓上几枚发簪,齐齐握在手里,屏气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争取不给李溪多添乱。

「有刺客!」

护卫们的声音响起,打斗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听着声音李溪似乎也与人换了战场。我掀开轿帘一角看动静时,忽听到马车顶传来沉重的落地声,当即不敢多犹豫,我立刻跳下马车一个滚身窜到远处。

我稳下的一刻,马车已经被人用长剑自顶刺入,我握紧发簪,看着眼前的局势。

护卫们与刺客缠斗得激烈,而原本要杀我的刺客在望了我一眼后,迅速离开。

他们在找宁别久!

先前的刺杀太过小打小闹,不比今晚,特别是看护卫们力有不逮的样子,分明是中了什么毒。

那对母女,刺客们若是不管不顾乱杀起来,他们很危险。

我边寻找掩护,边朝其余马车跑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她们。母亲正抱着孩子躲在马车后瑟瑟发抖,我就地从一具尸体上捡了柄长剑,塞到吓得说不出话的母亲手中:「防身。」

「宁姑娘!」宁方思带了一队人过来增援,在找到我后命三人在前保护,自己则是二话不说冲锋去了。

「没事,没事的。」我在荷包里翻出一颗甜枣给小姑娘,「哥哥们很厉害的,我保证你吃完这个就会没事了。」

宁别椿知道虎符的存在,却不清楚宁别久手中到底有多少人马,是以我知道这场刺杀的结束只是时间问题。

小姑娘认真地嚼着甜枣,似乎是第一次品尝,在刀光剑影中,她冲我一笑:「很甜。」

「宁姑娘。」解决完最后一个刺客后,宁别久急忙来查看我的情况,看我跑了一条对角线的距离,十分无奈又好笑:「你啊。」

奔来的李溪在确认我无事后也松了一口气、

我正要笑着起身,只见孩子的母亲拿着我给她的长剑猛地朝宁别久刺去,原先慈祥又温和的面容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

「小心!」我说着就要挡在宁别久跟前,不仅是我,也是这具身体属于宁缃的本能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柄长剑先一步刺入女人的腹中,她眼中全是不甘,至死都没有闭眼。

月下的谢浸池收回长剑,面容无所松动,神情起伏还没有看见袍角沾染上血迹而不耐大:「果然是你们下的毒。」

我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小姑娘,而她手中不知何时握上一把短刀,红着眼似乎要就近砍杀一个人才痛快。

我转身的时候她的刀尖已经袭来,我根本来不及躲避。

但短刀就要刺入我心脏的那一刻,小姑娘停住了手。她依旧冲我甜甜一笑,唇齿间还留着甜枣的香气:「姐姐,我叫兰儿。」

说完她刀尖一转,毫不犹豫地割了喉,撑着最后一口气为她母亲合上眼后,她趴在她的胸口闭上了眼。这儿曾是来时路,如今亦是归途。

她怀间掉下一枚令牌,上头刻着一个「鲲」字。

我脑海里忽然蹦出谢浸池那句,「你的善良有时让我不知是好是坏」。

我看着兰儿与她母亲的尸首,又看了看因体力不支被刺客杀死的兵士们,他们有的连三十岁都不到,一心想着回京城为宁别久效力。

他们都让我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是啊,第一次,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善良到底是好是坏了。

谢浸池走过来,将手掌上的鲜血擦去,紧紧握住我颤抖的手。

他像是要熄灭我顿生逃离的心思,又像只是单纯地要宽慰我:「相儿,做你喜欢的自己就好,剩下的有我。」

24.

远道而来的马车带起城门口一阵尘土飞扬,经过月余不停歇地赶路,我们终于在今日的日落时分回到了京城。

巍峨皇城一眼就能见到,夕阳勾连屋脊成一线,我看到了皇城中最高楼的翘耸,看到了皇城上方的云烟,也仿佛从云烟中看到了这个朝代。

我认真琢磨起作者在《春光谋》中设置的王朝——楚国。

作者无疑是偏爱它的,从谢浸池与宁方思的父亲,至如今的篡权夺位的老皇帝,到最后书中称帝的异姓王,他们都没有改过国号。

这让我对楚国天然就有了一层滤镜,只是去往青州前,我满脑子都是摇摇欲坠的人生与宁家,还有随时会抓马起来的剧情,一直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朝代。

如今从青州回来,我是有些期待深入接触这个原书作者笔下大气磅礴、气韵深厚的国家的。

虽然它现在被老皇帝折腾得有落日西山之势,但总有一批人能够挽狂澜于既倒。就例如此时站在城门口,笑望着等待我的顾饶芷。

下了马车我一个蹿步就奔到顾饶芷跟前,给了她一个熊抱:「我替青州百姓还有医者们谢谢顾姑娘!」

「我也终于等到你回来了,」顾饶芷回抱住我,「我很想你,还有,对不起。」

我一愣;「什么意思?」

顾饶芷松开我,笑着把我垂下的一缕头发顺至耳后:「你去青州前后的时间王府也不太平,在外置办的产业也差点披露人前,让我没能好好与你送别,再好好说一声对不起。」

我明白了,顾饶芷的道歉是要给真正的宁缃的。

「原本我以为,只要不接受王爷,只一心对你,就是对的。但其实,你才是王爷的正妻。我终归是那个外来者,还害得你成为京城的笑话。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

我何尝又不是欠了宁缃一句「对不起」。

无奈的是,我自己没有资格替宁缃承下这句「对不起」,更遑论其他。

见我沉默,顾饶芷握住我的手,神色坚定:「所以我会把一切再还给你,你还是京城里那个最骄傲的姑娘,那些碎嘴的我不会放过他们。」

我笑着摇摇头:「一切仿佛都是因果。王妃的虚名我不要了,那些碎嘴的要害我们的,我们一起不放过。」

王妃的虚名,从来都比不过宁方思赤忱的真心。

顾饶芷稍怔,末了点点头。青州回来后,我发现似乎顾饶芷又有些许不同了,愈发坚毅,愈发强大。

我握住她的手,正要把青州的事说给她听时,看见了她手腕上的咬痕,细密的两排有些触目惊心,似是曾痛入骨髓。

顾饶芷神色微变,正要放下手时,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想穿得正式好看一些来接你,早知如此就穿窄袖了。」顾饶芷啧啧感慨着,目光移至咬痕上后,有一瞬的锋利与心疼,「王爷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不太好过。」

我想知道京城这里的剧情是否有过大的变动,便揪着顾饶芷与我娓娓道来。

听下来再想『不太好过』四个字,说来实在太轻。

临去青州前,不仅是宁别椿的存在,我还告诉了顾饶芷要小心提防崔将军崔放。而就在派去青州的人杳无音讯后,宁别椿与崔放都明白自己或许已不被谢浸池信任,二人便半真半假地合作了。

合作送出的第一份礼物,便是给覃闻晏的。

有人说过,世上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贫穷、咳嗽与爱。崔放他们只需安几个眼线在王府就能探查出顾饶芷之于覃闻晏的重要程度。在覃闻晏因为权力被收回,在府中禁足之时,他们明里暗里给顾饶芷使了好几次绊子,偏偏每次都没有伤及根本,仿佛是要让顾饶芷回去,用自己的狼狈不堪告诉覃闻晏,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保护不好。

「不过这样也好,从前有些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他们几次算计下来,倒让我摸到了反击的门道。」顾饶芷说得云淡风轻,不想让我担心,将那些命悬一线几笔带过。

看她眼中比以往更深刻的锐利与机锋,我只能安慰自己:宁别椿和崔放,你们这是在给男女主角免费练级。

但他们不仅仅是动了顾饶芷,先前在王府服侍的老人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惨遭屠戮,甚至连覃闻晏父母的旧事都被拿出来肆意诋毁。

这些事我听的时候有准备,因为这些本就是作者安排给覃闻晏的痛楚,要让他在痛苦中与顾饶芷相依。

虐,没来由的虐,就是要让覃闻晏在孤苦无依时对顾饶芷更加情根深种。

我是局外人时,会为这样的剧情悲痛到流泪;可身处其中时,只听只言片语,我都会觉得喘不上气。

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做到了在这些事中将谢浸池摘出来。

而已。

我轻轻抚摸着顾饶芷手腕上的伤痕:「我回来了,以后我们一道。」

「他咬你的时候,疼吗?」

顾饶芷笑着摇摇头:「那时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就蜷缩在小小的角落中,发髻也乱了。我蹲下身给他绾髻,他通红着眼让我走,我不肯。是我强硬地抱住了他,最后他像是彻底忍不住,咬着我哭了出来。他哭了,我才放心了。」

原书中作者不吝笔墨地给了男女主不少让人心动的名场面,但在顾饶芷的叙述中,这样不符合覃闻晏矜贵温柔人设的狼狈场面根本没有。

我看着顾饶芷,脑海里蹦出一句话,「你们真切地拥有了自己的未来」。

「不过,」顾饶芷话锋一转,似有些无奈,「再见面时,或许你会觉得王爷有些陌生了。」

「哈?」

离开京城前我就察觉到覃闻晏的心性与书中相比有了变化,如今听顾饶芷描述,覃闻晏与其说是黑化,倒不如说是他在自己的心性上,做出了对这一切的真正反应,而不是书中的一味承受。

「姑娘可还记得当初的二月宴?闻晏被太子算计,若不是你帮助,他的名声就毁了。」

「我记得,可我没能彻底帮上忙,他最后还是被禁足夺封了。」

顾饶芷笑着摇摇头:「不,有些事不出门也可以做。」

覃闻晏在将自己关了三日后,如往常一般温柔地笑着出了屋子,唤来心腹温声嘱托。

不到半月,京城就传遍了太子在平康坊内为了一个舞伎与几名纨绔大打出手,连带着得到消息去寻他的三公主也被卷入了趣谈之中。

彼时三公主正被一名不知情的醉汉纠缠,华贵的外袍被剥落不知丢往何处,委屈的模样像极了顾饶芷在二月宴上被人指指点点时。

但覃闻晏有自己的底线,他给了三公主最后的体面。让她受了如顾饶芷一般的委屈后,立刻让等待已久的与三公主身形差不多的歌伎上前揽上醉汉,众人来时,只当认错了人。

但「公主入平康坊」这五个字,就够京城百姓嚼一阵子的了。

顾饶芷说完后,我终于可以肯定,覃闻晏确确实实有脱胎换骨之势了。

温柔带上了锋芒,矜贵了沾染黑暗。

「我印象中的王爷似乎一直都是片面的,许多的好都是我强加给他的。」正如我在看《春光谋》时想的一般,我自顾自地将作者塑造的覃闻晏想象成了我心目中的样子,而如今,他终于醒来了。

我问顾饶芷:「你会觉得这样的他陌生吗?」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闻晏变了,包括跟了他多年的小厮,但我知道,他还是他。」

我久违的妈妈粉心态再次涌上心头。

顾饶芷与覃闻晏,你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真真正正美好的爱情。

欣慰啊。

激动之下,我狠狠抱住了顾饶芷:「你们预备什么时候成亲?!」

顾饶芷扑哧一声笑了,她回抱住我:「我说过,当我能够与他并肩时,才会考虑我们的事情。如今你也回来了,这代表着,好戏要开场了。」

与一些人重逢,也意味着要与一些人告别,比如谢浸池。

除去崔放算是当下要务,明面上他还是崔府的二郎,要带着皇帝给的不情不愿的治理青州有功的褒奖继续回到崔放身边,作为内应与他斡旋。

就像我不曾到来的那些年无数个日夜一样。

要跟谢浸池分别的时候,京城开始落雨了。

雨下得很碎,滴滴答答地跌落,敲在泥土地上,漾漾腾起袅袅雾气,使得灰墙与花木掩映的飞虫鸟雀好似浮在松松的幻影中。

谢浸池撑着一柄沉香木的素伞,伞面描绘着几簇木槿,枝叶缠绕,绵延至伞沿直至收在雨中。

他在雨帘中擎着伞,在流苏曳曳晃动中,不疾不徐地朝我走来。

按照我看过的众多狗血剧套路,此时的谢浸池一定会被加上重重的滤镜,再慢镜头回放,配上温柔宛转的音乐,和着他的步子一下一下地击到人心上。

因为此时的他,的的确确好看得过分了。

身为颜控的我表示十分满意。

「只跟相儿待了这么些日子,真是让人不快。不如我回去就准备准备,去国公府提亲吧。」一如谢浸池风格的口气,把我瞧着他便顿生的美感击得粉碎。

我白眼翻得行云流水。

书中崔放是个惯会攀关系的人,好色又自大的同时,小心思一套一套的。我不大确定与我交集不多的崔放会不会萌生出什么其他的意识,想了半天措辞,只能嘱咐一句谢浸池,好好照顾自己。

谢浸池可能是被我慈母般的心态笑到了:「给你留了一些画,我不在的日子好好临摹,也能有所成。待我归来,等着相儿提笔画我。」

「那你得先排个队,我要画不少人才能到你。」

谢浸池笑开,伞柄被他握得一颤,雨丝纷纷滑落,清澈得有如他的笑容:「这算是答应我了,在我回来之前,不会逃跑。」

我在你心里原来前科这么严重的吗……

谢浸池捉过我的手,不由分说地为我戴上一串小巧的玲珑骰子,上头的红豆打磨得极为精致:「你的眼下痣没了,总要留下点属于我的记号。若让我见到这手串被另外的谁戴着,我就杀了谁。」

我看着被束缚在腕上的骰子,不由得皱了眉。

谢浸池轻轻抚上我的眉梢:「回来的一路上,你都在皱眉。兰儿的事,我会查清楚。」

他似乎想要为我抚平蹙起的眉头:「我不会安慰人,但看你皱眉,我便控制不住地想……罢了。」

我抬眸,眼睫扫过谢浸池的指腹:「我自己的事自己查。今日的眉形我画得很满意,你可千万不要把我的青黛蹭掉了。」

谢浸池笑了,他放下手看着我:「我至今未曾见你哭过,但是有许多次,你明明在对我笑,我却觉得你在哭泣。」

后续链接王妃 上天怜见啊王爷 回来了王爷怀中还抱着一个昏迷的姑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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